第二十八章
老太醫叫仁何,大秦很是出名的名醫。可自三年前起,秦庭就失去了這名老太醫的蹤跡。如今有的只是伺候在公子扶蘇身邊的一名白髮蒼蒼的啞僕仁伯。
秦蘇一口喝掉了近幾年來每日都要喝上兩次奇苦無比的藥汁。對他此刻淡漠的神情,很難想像在一開始的時候,秦蘇每喝一次每吐一次的日子。
然後秦蘇遞過了纖細的手腕,由仁伯替他把脈。秦蘇並不傻,相反,他很聰明。對於一個已經活了兩世的人而言,很多事他應該看的清。自那時替嬴政擋了那一針之後,秦蘇明顯覺得身體不太對勁。雖然他的毒已經解了,但是整個人卻越顯得纖弱。甚至在解毒的初期,他連走路都喘的很。
秦蘇對於這種現象唯有苦笑。他都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什麼傻勁,跑去替嬴政擋了那麼一下,害自己變成現在這樣。可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用時間逐漸去恢復。所幸的是,他身邊的啞僕顯然是個醫道高手,而嬴政絲毫不吝嗇各類靈丹妙藥,那種要什麼給什麼的奢侈做派,也讓秦蘇的身體在這三年間有了一定的恢復。至少現在秦蘇學著打一圈拳是沒問題了。就是人瘦,與三年前比就長高了點,其他都沒變似的。
仁伯雙目微垂把了一會脈後,站起身就著錦帛寫了幾味藥草。自然就有侍從拿去熬藥。而後,仁伯又在錦帛上寫了一些字,看上去是囑咐秦蘇的。
秦蘇雙手接過,極輕的道了聲謝。自嬴政坐穩了秦王的位子,秦蘇會說話這件事就不再是秘密。只是秦蘇仍是很少說就是了。
仁伯無聲的衝著秦蘇笑了笑,神情很是慈祥。這些年來,老太醫對公子扶蘇的安靜有禮和乖巧已經喜到了極點。老太醫並沒有子嗣,所以雖然有點大逆不道,但是秦蘇在仁伯眼裡和自己的孫兒沒有區別。他也是一心一意的想要治好秦蘇。
秦蘇雖然被嬴政禁足,但卻不妨礙他學東西。李斯和王翦仍是有空就進宮教他,而所謂久病良醫,秦蘇也跟著仁伯學了不少醫術,甚至還有針灸。這倒是連秦蘇自己都沒想到的。
秦蘇自幼就被人傳為天才,這下倒是坐實了。畢竟又有哪個皇家的小孩能夠像秦蘇這樣靜的下心來學的?
而今天正是仁伯要教秦蘇醫術的日子。這兩人的溝通倒也簡單,秦蘇看醫書,不懂就問,仁伯則是以筆代口的解答,有時候還會親身教上秦蘇一些。也正因為每日有這麼多的事,秦蘇雖然被禁止外出,可過的也算有滋有味,挺充實的。
嬴政似乎自秦蘇受傷的事情發生後,就甚少將國事帶回儲君殿。直到嬴政正式登基後,嬴政就直接去了秦王應該住的皇宮,算是搬離了儲君殿。秦蘇就成了這碩大的儲君殿裡唯一的主人。嬴政則是從一開始每月數次的探視,變成了每月一次,甚至不出現的情況。
秦蘇對此當然不會反對,對嬴政的感覺總是讓秦蘇充滿著矛盾感。他明明就是很怕嬴政,可偏偏對嬴政那種幾近天生的王者氣息心折不已。要知道,嬴政這種個性和地位,換成哪個男人都會羨慕。秦蘇明知嬴政將來是個暴君,可至少目前為止,他的所見所聞,卻是嬴政該算是個少見的明君,而且行事手段都讓人折服。
若非歷史上寫的很清楚秦二世而亡,始皇帝嬴政殘虐暴力,窮凶極奢,還做出例如焚書坑儒這種人神共憤,讓歷史悲哀的事,秦蘇真的有點難以相信。
而據李斯和王翦不時帶來的消息,秦蘇是知道嬴政在安內之後,應該忙於對付趙國,走出他一統天下的第一步。所以嬴政才會越加忙碌。秦蘇撇撇嘴,看來嬴政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出現了。所謂眼不見為淨,估計就是秦蘇現在這種狀態。
不過事情的發展始終是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
今天嬴政在朝堂上聽著眾臣們慷慨激昂的發言,要麼就是說公子扶蘇一直住在儲君殿裡,卻尚未立為太子很是不妥,要麼就是有人催促著嬴政快點立後,然後好把公子扶蘇立為太子。
這些人倒也是知道嬴政的喜好,大王疼愛公子扶蘇是個人都清楚。所以也沒多想什麼,就都提了出來。
只是他們不知道嬴政心裡在想什麼。嬴政自認對公子扶蘇是疼愛的。可是出了那件事後,嬴政自己都有點覺得看到扶蘇就有些彆扭。特別他還下了禁足令,每次他去探望扶蘇,兩人之間的氣氛可說要多尷尬就有多尷尬。嬴政就越來越少的探視扶蘇了。
扶蘇那小孩,簡直聰明的讓嬴政都覺得心驚。這才多大?就能知道那麼多事?雖然小孩不說,但嬴政從他眼神裡就能看出來。
不過這也不妨礙嬴政心裡是想著立扶蘇為太子,可又偏偏老太醫那番話讓嬴政作為君王不得不深思,只能盡力往後推。看扶蘇是否真的能恢復。這些都是大臣們不知道的,甚至李斯王翦這類的心腹也一樣。
被朝臣們問的煩了,嬴政就退了朝。想了想後,直接取道儲君殿。儲君殿的宮人們見嬴政來了,就急急想通報,卻被嬴政阻止了。
嬴政就來到了公子扶蘇的書房外,而扶蘇正和仁伯學藝術,端坐地席,舉著筆在竹簡上努力寫著什麼。
透著窗的嬴政就看到了這麼一幕。公子扶蘇一襲單衣,纖細的頸項露在外面,嘴角噙著笑意,晶亮的雙眼有神的看著眼前的竹簡,白皙纖長的手正握著筆,側臉顯的極精緻,神情也很放鬆。
嬴政就愣住了。公子扶蘇的樣子逐漸和一個影子重疊,如此相像!
「阿房……?」嬴政低低的喃呢著。那個天真的少女,自小陪伴在他身邊分享苦痛的少女,卻又因他而沒有享受幾日榮華卻慘死的少女……
嬴政下意識的將手搭在了窗檯上發出了極輕微的響聲。就這聲響卻驚動了房裡的人。
秦蘇緩緩轉頭看向窗邊,驚訝的發現那裡竟站著嬴政?!
兩人的目光就如此突然對上。嬴政的心裡頓時一陣莫名驚動,少年精緻漂亮至極的臉深深印在他的眼裡,是像阿房,可嬴政卻明白,他絕對不是阿房。因為阿房的眼眸遠不會像少年那樣如此閃亮,更不會像少年那樣如此自然的流露著傲氣。
秦蘇扶桌站了起來,輕聲訝道:「父王?」旋即眉頭微皺。
仁伯一聽嚇的就跌跌撞撞的站起來走到門口跪下,他是早就被嬴政的手段嚇破膽。
嬴政挑了挑眉走進書房。一身黑底金紋的皇袍,鑲金白玉的皇冠,將他整個人映襯的更顯無盡王者氣度。
秦蘇小心的站到一旁,衝著嬴政行禮,輕聲道「兒臣參見父王。」
嬴政嗯了一聲,然後就坐在秦蘇先前坐著的書案旁,順手翻閱著桌上的竹簡,見到是一些醫學典籍,就道:「在學醫術麼?」
秦蘇微微點頭,「是!」
嬴政揮退了仁伯,對著秦蘇道:「坐。」
秦蘇就在嬴政的下首處坐下,也不說話。
嬴政坐在那裡,似乎也沒有說話的意思。父子兩人之間再度充斥著讓人窒息的安靜。嬴政瞇著眼就這麼看著秦蘇。秦蘇則是眼觀鼻鼻觀心,靜坐。
秦蘇並不知道嬴政此來是做什麼。就如同往常一樣,他其實並不太願意見嬴政。一個不過二十五歲的青年,卻有著他這樣的氣勢,再加上那些手段,無時不刻不讓秦蘇覺得自己以前那就是白活了。而現在,這具身體顯然即年幼又體質差,不知道哪天能真正成長起來。
要說秦蘇心裡沒有酸意,那是不可能的。可他也不得不認命,誰讓他比較的對象是秦始皇呢?這不是自找打擊麼?這些年,他努力的吃那些苦的要命的藥,又奮力的習文學武,多少也有點被嬴政刺激的意思,怎麼都不想輸給一個古代人,不是麼?
再者,秦蘇又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小孩,對這個心理年齡算起來比他還小的青年,當然不可能當成父親看待。所以若說父子之情,那還真有點難度。口口聲聲自稱「兒臣」讓秦蘇很不習慣。所以就變得更不願意見嬴政。
嬴政心裡也不知在想什麼,就這麼看著小孩。這小孩從小就乖巧的很,不哭不鬧,甚至還不願意說話。放成其他任何人,對有這麼個孩子,恐怕高興還來不及。可隨著時間漸長,嬴政卻越來越覺得自己看不透這小孩了。
扶蘇很懂規矩,一般嬴政說什麼是什麼。除了那一次,扶蘇不知道為什麼竟提出要「離開王宮」徹底把嬴政激怒了。按理說,嬴政犯不著為了這麼件小事和一個小孩發脾氣。可嬴政卻真的就下了禁足令。自那之後,父子倆的關係變的很微妙。
扶蘇仍是很聽話很乖巧,可嬴政卻偏偏有種這小孩在對抗著什麼似的感覺。有幾次,嬴政清楚的記得他來看這小孩的時候,小孩坐在窗前看著天空很久很久都不曾動一下。那時候,嬴政也說不清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
今日,朝臣們再度提出立太子的事。嬴政心裡壓著那件事,所以有些煩躁。可當他看到小孩的時候,那種煩躁卻變成了久久盤踞在他心裡的一種隱痛。他突然就想和小孩好好聊兩句。這種念頭,卻是從來未有過的。
只是眼前的小孩卻極是冷漠,對著嬴政這個父親,似乎並沒有想要說話的意思。嬴政越發覺得有些氣悶。當日,他下禁足令生氣是佔了大半的緣由,但嬴政也自問全都是因為生氣麼?小孩的身體成了很大的問題,而當時的時局又不容他多想,萬一小孩被政敵控制那就是死路一條……這孩子怎麼偏就是不懂呢?
又是一陣沉默了很久,嬴政終於按捺不住火氣,沉聲道:「蘇兒!」
「是,父王!兒臣在。」秦蘇神情仍是淡漠,態度卻很恭敬的應聲。
「你……」嬴政被秦蘇的態度弄的竟是一語頓塞,他想說什麼?難道是要問扶蘇為什麼不理他這個父王?這也未免太可笑了吧?嬴政氣極,深深的吸了好幾口氣。
秦蘇多少察覺出點什麼,眼神的餘光掃了嬴政幾眼,見他俊美的臉上眉頭深深皺起,一副想發火又強自按捺的神情。不知為什麼,秦蘇見著這情形,心情突然就好了很多。雖然他不知道嬴政究竟在糾結什麼,又因何生怒,可是看看他這種表情,也是難得。
秦蘇下意識的又淡淡說了一句:「請父王吩咐。」
嬴政這氣生的有點無奈,朝堂上哪個臣子不是戰戰兢兢,又或滿目拜服,可偏偏自己兒子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感覺上似乎就根本沒把他這父親放在眼裡,可態度上又挑不出任何刺來,鬱悶可想而知。
然而,就在嬴政正想著拂袖離開的時候,他卻驚訝的發現小孩的嘴角竟是似有若無的勾起一抹笑意。那原本淡漠精緻的臉上就像突然有了無盡的生機一般,讓人根本無法轉開眼神。
嬴政再度有些發怔的看著秦蘇的臉,竟是……笑了……?!嬴政心裡莫名的湧起一種激動,他是第一次見扶蘇的笑。扶蘇不是沒笑過,他對這侍從,對著護衛,對著那啞僕都會淺淺的笑,卻唯獨沒有對著他笑過。
嬴政不是看不出來,扶蘇在看他的眼神裡流露著的是害怕和恐懼。這也不怪扶蘇,畢竟嬴政也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可今日,扶蘇竟是笑了?為什麼?因為他而笑麼?
下一刻,嬴政突然站了起來,走到秦蘇面前,單膝跪□,讓自己和扶蘇平視。扶蘇臉上的那抹笑意已然不見,眼神裡閃著的卻是驚訝和嬴政已經看熟悉的害怕神色。
嬴政湊過身仔細的審視著眼前的扶蘇,好一會後,才低聲道:「為何又不笑了?給父王笑一個,可好?」
秦蘇的表情瞬間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