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聽林偏將這麼說,盧斯和馮錚瞬間都眼前一黑。
紅線剛生了第二個孩子, 那第一個孩子也剛剛到了打醬油的年紀, 結果這就……這人就去了?
盧斯起來, 拿過邊上一直木拐遞給馮錚,兩個人靠著, 跟在了林偏將身後。
秦歸畢竟是軍官,也是等著讓盧斯他們來看屍首的,因此單獨擺在一邊,還蓋著一條血污斑斑的破單子。離得遠遠的,那屍首就看著有些不對勁, 等到走進了,兩人的臉色越發難看了——單子下的輪廓,明顯表現出, 這屍首, 是沒頭的。
「頭呢?」
「沒找到。」
蒙元人並沒能全部擊殺, 總有些漏網的。按照蒙元的軍法,他們是以耳朵來算軍功的。可更多的蒙元人,喜歡把整個人頭都砍下來,掛在腰間, 掛在馬上。所以, 每回戰後,總會有一些無頭屍體,不能全屍入葬……
「你別動。」盧斯拉了一下馮錚,馮錚點點頭, 盧斯走過去,跪下來,掀開單子,先是查看屍首的雙手,又解開了屍首的衣衫,仔細查看他的全身,看完之後,他笑了,「不是秦歸!」一條胳膊吊著,他不好起身,還是馮錚過來搭了一把手。
「不是?兩位將軍可確定?」
「對,不是!秦歸年紀不大就去當捕快了,手上的繭子多是練武磨出來的,這人的手卻是幹粗活拿鋤頭磨出來的,他指甲縫裡都是馬糞和泥土。最近幾年秦歸家裡日子過得富足,身子也養的好,你看這人,體態跟秦歸類似,卻只是骨架子大,其實幹巴瘦得厲害。還有馬糞的臭味,秦歸只是今天去了牲畜營,他有又不是掉進糞坑裡去了,不該有這麼大味道。」
盧斯指點著屍體說,林偏將不住點頭,確實如此,看來他這無頭屍體認得有些莽撞了:「那這人為何穿著你無常司總旗的衣裳?」
「我也奇怪……」盧斯搖頭,「而且,若這人也不是秦歸,那他人呢?還有,將軍可找到那位孔老?」
「沒,屍體裡雖然也有幾個年紀大的,但都不是。不過,正在拿著糧隊的名冊核對。」
「麻煩林將軍了。」
「應該的。」
這天稍晚些時候,終於陸續找到了當初跟著秦歸一塊去牲畜營的無常,可這些人都不知道秦歸的去向。他們大都是在跟著秦歸前往牲畜營,就被殺散了。最近的一根,跟著秦歸進了牲畜營,然後被命令分散去找人,就此就再也沒能見著秦歸。
那麼,秦歸現在的情況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直接秦歸追著什麼人出去了,另外一種是他被人劫持帶走了。
等到天近黃昏,那具無頭屍體的身份終於被查出來了,他為什麼穿著無常司總旗的衣服也查明了,他叫杜阿牛。
據他的同鄉說,打起來的時候,他們倆一起躲在牲畜營的一處畜欄後頭,不知道什麼時候隔壁畜欄那躲了個無常,後來這個無常用一兩銀子跟他們換衣服。
同鄉覺得不太對勁,沒換,杜阿牛貪圖那一兩銀子還給他了。那無常穿著杜阿牛的破衣服就跑出去了。後來同鄉跟杜阿牛也跑散了,再後來,看見的就是杜阿牛的屍體了——杜阿牛屁股蛋子上有一條疤,是小時候調皮搗蛋從樹上摔下來讓樹杈子刮得,同鄉認得清楚明白。
「所以,秦歸是換了衣服,追著人出去了。」馮錚皺眉。
「你可知道當時秦總旗看見了什麼,又是要追著誰出去?」盧斯問那位同鄉,完好的手裡捏著一塊銀子。
同鄉看著銀子,露出一點渴望,這些服徭役的民夫,家裡一個比一個窮,更何況他們都是壯勞力,出來了,家裡今年的收成也就別想了:「當時……小人跟阿牛都不敢冒頭,並不知道……」
「如何?」盧斯見他說著說著突然頓住,忙催促。
「好像……阿牛說了一句,有人偷馬,他說是孔老爺子帶著許多人一起偷。」同鄉神色閃躲了一下,「然後,小人就跟他散開了。」
「嗯,多謝你。」盧斯把銀子遞給了他,讓人把他帶下去了。
看那人走了,馮錚道:「那阿牛大概是起了貪心,也想跟去偷馬,卻忘了自己身上穿著什麼衣裳,結果被殺。」
「他也可能不是忘了,而是想著用自己身上的那身衣裳,嚇住對方,卻沒想到弄巧成拙。」盧斯道。
「嗯……可秦歸……你說孔老見過他嗎?換身衣服就敢混進去,他膽子也太大了。」
「你說,孔老偷走馬匹,他是要幹什麼?」這回帶出來的都是駑馬和騾子,即便如此,馬也不是那麼好賣的。尤其是戰時,都是禁止買賣的,更別想出關去。
「這點可能你想差了,孔老帶著人很可能不是在偷馬,他們只是要騎馬逃命。」
稍後,兩人尋到林偏將,將這些事告知給他。林偏將之前也派出了不少人去尋馬,之前戰亂一起,大營被火燒,有不少馬兒受驚亂跑,這些都得找回來拉車。
如今知道了這情況,更得派出去找人了。畢竟,那個孔老按照盧斯和馮錚的說法,就是身份可疑,但是……
「兩位將軍,找人不是一時半刻的事情,明日我們就要出發的。不過,下官會留下一支人馬,繼續追查。」
盧斯和馮錚對視一眼,一起歎了口氣,對著林偏將拱拱手(當然,盧斯只有半隻手):「麻煩將軍了。」
這要是其他事情,他們倆能留下一個幫助追查,可運送軍糧是他們的職責所在,把領軍的權力交給林偏將,不代表把自己的職責也交出去了,他們必須得跟著一路到石城,看來只能等到了石城之後,回來再說了。
不過,其他人倒是能留下。四個受傷的總旗,還有一大半的無常,盧斯都給留下了,一方面方便他們養傷。另外一方面,盧斯也把秦歸的事情說給了他們。四個人都表示,只要能起來,就出去找人。
盧斯和馮錚當然不能讓他們這麼糟蹋自己的身體,告訴他們傷好得差不多了,再說。
事情差不多安排好了,轉過天來,兩人坐上了馬車,搖搖晃晃的向著石城去了。
上路的當天,兩個人就都有點發燒,湯藥一碗一碗的灌下去,總歸是沒發了大熱,可這一路上燒就沒停下來過,弄得兩人都有些萎靡不振。
這一日,兩人頭挨著頭正在閉目養神呢,就聽外邊一聲喊:「盧將軍!馮將軍!」這聲音有點耳熟,可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是誰,就有個黑乎乎的青年蹦進了他們的馬車裡。
這誰?盧斯一腳就抬了起來,要不是發燒時間長了,力氣不足,當場就能把人踢下去。
「哎?哎?是我啊!」
「殿下?!」還是馮錚先認出來了人。
「殿下?您……這段時間可真是受苦了。」
太子這是徹底曬成黑炭了,腦袋上貼個月牙,不用化妝就能去演少年包公了。車裡又暗,他又黑,除了笑起來一口白牙,還有眼白,真看不出來啥了。
「你們倆別起來,就躺著吧。我知道你們正難受呢,咱們沒這麼多規矩。」太子擺擺手,讓兩人躺下,他自己跟個大馬猴一樣蹲在馬車的角落裡。
這要是有人看一眼,絕對想不到,這姿勢的會是大昱的太子。
太子蹲著,盧斯和馮錚躺著,半天都沒人說話,整輛馬車裡尷尬的靜默著。
「殿下,宮裡陛下還好,就是有些疲累。」
太子咧嘴傻笑,黑臉白牙格外滲人:「盧將軍,我聽說你身上不少傷啊。」他抬手就去捏盧斯的腿,也真是「好運」,一捏就捏到盧斯傷口上了,雖然是小傷,但也疼啊。
盧斯:……MMP!
看盧斯表情,太子吐吐舌頭,趕緊把手縮回來來:「對不住,對不住,沒想到這麼準。二位辛苦,我自然只有感謝,怎麼能禍害自家有功之臣?」
行,這還算是一句人哈。
「但是,你們也不能故意吊著我啊?都知道我想問的是誰,對吧?別賣關子啊。」
「這知道你性子這麼急啊。」盧斯把剛才被太子捏的那條腿挪了挪,離他遠點,「周安……我們走的時候,他挺忙的,人有點瘦,但其他的還好。」
「嗯。」太子點頭,目光急切的看著盧斯,馬車內再次陷入了尷尬的靜默,半天,太子才問,「沒了?」
「沒了。」盧斯點頭。
大馬猴……不,太子整個人好像是更黑了,就那麼堆積在那裡,看起來還真的是有些可憐。
「周兄這段時間就一直在查案子,沒得空閒。」馮錚勸慰著,「他大概都不知道我們押著糧草出來了。」
馮錚這話還真說對了,周安都忙瘋了,根本不知道他們押糧草出來了,等知道的時候,他們都出發三天了,沒辦法。盧斯和馮錚當時也是忙瘋了,皇帝突然給他們砸下來了這麼個差事,還帶著一群雜牌兵,從接到皇命的那天兩個人就戰戰兢兢的,唯恐有什麼準備不到,真沒想到去找周安問一聲,問他有什麼給太子帶的消息沒有。
「不過……」馮錚看他那勸慰的話梅多大效果,太子還是喪喪的,還真讓他又想出來一件事,「周兄即便繁忙,但聽說之前陛下下旨,立刻去了鴻恩寺求告。他是從山腳下,三步一叩首上去的。」
鴻恩寺從前朝開始,就算是皇家寺院了,還有皇家子弟曾經剃度出家的傳聞。鴻恩寺所在的山不算高,可也不矮,三步一叩那可絕對不輕鬆。
太子立刻直起腰來,眼睛裡還閃著淚花:「他怎麼這麼傻?」
「我們得了消息去看他了,腦袋都磕破了,在炕上躺了兩天,才能起來走動。他也是夠狠的,也不怕破了相。」盧斯也到。
太子歎了一聲,不蹲著了,改坐著,就是地方小,坐著不舒服:「等回去了,我一定……」
「別!」盧斯瞬間竄起來了,不顧自身傷痛,也不管君臣有別,一把就把太子的嘴巴摀住了,「您不知道什麼叫好的不靈壞的靈嗎?」
他可是太子啊,這種身份的,立個FLAG萬一准了,那可就是大事!
一則他們倆還得在這邊養傷,二則國家現在就夠亂的,再失儲君,那就更亂的了。覆巢之下無完卵,這回送糧,盧斯對這句話的理解可是深刻了許多。
「嗯,不說,我不說!」太子點點頭,他就算是過去對這些無所謂,如今經歷的多了,也是寧可信其有的,「對了,提前跟你們說一聲,我王叔想見你們,跟你們說一聲謝謝。」
「哎?」
太子的王叔,當然就是靖王了,靖王比皇帝小五歲,這兩個人是同父同母,還是一同被先帝收養的。當年先帝需要傳下國祚的太子,所以一口氣送進宮中的孩子有十幾個,可後來陸陸續續的有不少都被送回去了。
原本靖王也是要被送回爹媽身邊的,只留下當今的皇帝一個,可沒想到他們的親生父親得了急病,死了。王妃哭了丈夫一通,等兩個孩子匆忙從宮裡出來,看了孩子一眼,她說回房休息,實際上是卻是轉身上了吊。
於是兄弟倆乾脆就都被留在宮裡了,只是靖王很早就承襲了他們親爹的王爵。
原本昱朝的王爺們除了開國時冊封的那一群之外,後頭的王爺都是在京中居住的,只是不佔國事。但靖王從小就師從大將軍,還曾經與大將軍上過戰場,後來乾脆就在邊鎮呆著了。
這麼一個人,盧斯和馮錚都不清楚自己怎麼會跟人家認識:「難道是因為軍糧的事情,雖然我們倆被涮了一把,心裡不痛快是有,但也理解。」
「軍糧這過錯是我爹的,該他跟你們說謝謝。我王叔可不是為了軍糧,而是為了幾年前的一件事。」
「幾年前?」盧斯看馮錚,馮錚也茫然的搖頭。
不過,這些年他們都在查案,那要謝謝他們,應該也是跟什麼案子有關聯的?
「宏昌州柳江縣……」盧斯猛然想起來了一個人來,不過他話說一半,把後邊嚥回去了。
就是那林家的滅門案,倒數第二位初十的被害人。後來證明,那人是被救走了的,當時太子也知道那人的身份,只是不便告訴給他們。如今看來……竟然是靖王?!
他們無論是住的地方,還是日常交際,都距離靖王太遠了,並不知道這位王爺到底是喜歡男的還是喜歡女的,有了伴兒沒有。但聽太子的意思,最可能的對象,就是這位了。
「對,就是那位叔叔。」
馮錚忍不住問:「當初案子裡,那位……大人該是家裡驅趕出來的?」
靖王的家裡那不就是皇家嗎?皇帝對這個很開通的。換成馮錚自己若高興喜歡上了個女子,他自然應允,可若是高興中意的詩歌大她二十歲的?別管男的還是女的,他都不會有那麼開通的。
但這事是人家的私事,還是皇家的私事,馮錚問出口,就要讓太子不必回答了。可誰知道太子這麼痛快:「陳叔叔不是我們家的,是當年靖王妃娘家人安排給王叔的護衛。」
太子當年不對兩個人說這些事,因為他們距離真的太遠,可現在不一樣了,他們算是親信,而且他們還會在石城呆上一段時間。他靖王叔叔的八卦在石城可是經久不衰,即便兩軍對壘,也依然以傳八卦為休閒手段。與其到時候他們從外頭聽到那些真真假假的事情,還不如從他這裡直接說了。
他王叔的家事,稍後還得找他們幫忙。
兩人也都知道,他看起來大大咧咧的,其實很有分寸,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知道得很清楚,所以他說,他們也就聽著。
皇帝和靖王生母的娘家,姓魏。跟現在皇后的娘家一樣,也都是勳貴的大家族。不過,他們比皇后的娘家要破落,屬於已經有幾代了都沒人出仕的那種。
當年靖王妃去了,兩個孩子都進宮了,靖王還承襲了爵位,對魏家來說是好事。這要這兩個孩子長大,他們作為皇帝和靖王的外家,總也不會吃虧的。
先帝還在的時候,魏家也確實表現得不錯,對兩個孩子也都很好。薛三也就是當時魏家送進宮中陪伴靖王的。不過當時薛三不叫薛三,他叫魏三,現在他也不叫薛三了,他叫陳同——這是靖王取的,陳是大將軍的姓氏,同是與子同袍的同。
不過,當時送的不只是陳同,而是魏家真正的兩個少爺。陳同大了靖王五歲,並非是尋常家僕、死士,跟魏家還是有些血緣關係的,只是已經非常遠了。他是專門訓練出來,給魏家真正的少爺們做玩伴和護衛的,再長大點,他還能給這些少爺做管事。
陳同當時也是為了伺候自家的兩個少爺,才被送進宮中去的。畢竟他們這些外戚總不能讓宮裡的太監和宮女伺候,那就是亂了分寸了。
當時靖王被養在宮中,即使沒有正式過繼,但和皇子無異。他要玩伴,不知道有多少官宦人家願意把自己精養的子弟送進來。
先帝也知道,魏家這是要繼續維繫跟太子與靖王兄弟倆的關係,不過這家人還算是有點分寸,沒朝太子身邊送人,也就允許了這種情況。不但如此,先帝很寬厚,甚至很願意兩個孩子去外祖家串門。
不過,皇帝即便當初還是太子也忙得很,也就是年節整壽會去露一露臉。只有相對悠閒的靖王,經常出宮去,跟魏家相處得不錯。對魏家二老,也是直呼為姥姥和姥爺。
後來先帝去了,現在的皇帝登基,一開始的時候對魏家也多有照顧。慢慢的魏家的膽子就大了,他們開始不滿足於做一家單純的外戚,開始向皇帝索要官位。隱含的暗示,皇帝應該將自己的親生爹娘追封為皇太后與太上皇。希望皇帝能夠納魏家女子為妃,靖王能夠娶魏家的女子為正妃。
皇帝跟魏家的交情只是平常,但當時皇帝剛繼位沒多久,不好對自己的姥姥家動手,讓人以為他刻薄寡恩。只能私底下對魏家申斥一番,表面看起來這也是起到作用了,魏家不再作妖了。可誰知道,魏家是決定暫時放棄皇帝,主攻靖王,畢竟,靖王跟他們家是真的有感情的。
可誰都沒想到,靖王表示我確實想跟魏家人過日子,但不是魏家的小姐,也不是魏家的公子,是魏三(陳同)。
陳同就是個家奴啊,還是從他們家出去的家奴。魏家怎麼願意?具體的太子也不知道,但顯然魏家依然是沒把這種不滿明顯的表示出來,反而讓靖王帶走了陳同。
又過了兩三年,有一年,臨到靖王帶陳同回邊關的時候,陳同突然病了,魏家這時候表示,把人交給他們照顧吧,必然完璧歸趙。
靖王只能走了,畢竟他軍職在身,無論是來、停,還是走,都有規定,不能是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的。可沒想到,他這一走,陳同就不見了,他從宏正八年開始,一直在找人,找到了宏正十六年,終於把人找到了。
說完之後,太子歎息了一聲,他也覺得他王叔和陳叔太不容易了,倆人年紀也不小了,結果到今天,這才相守了還不到十年,如今戰況緊急,還不知道兩人是否能安好呢。
「那……這靖王殿下請我們幫忙的事情,是跟魏家有關,還是跟那位陳大人有關?」這種隱私的事情,都是能不說明白就不說明白的好,太子說得這麼明白,那裡頭就有問題了。
「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