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太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天氣百年的越來越熱, 瘟疫……越來越嚴重了。城外燒屍體的黑煙使得開陽的天空都罩上了一層灰色, 人身甚至已經習慣了屍臭的味道。每天都有忍耐不住的百姓衝擊城門, 之後被兵丁射殺,與患病死亡的百姓一起拉出城外。
馮錚和盧斯甚至都有些熬不住了, 兩個自認是鐵打的漢子,也會在半夜裡突然被噩夢驚醒,醒來的時候滿臉的淚痕,驚恐萬狀,直到他們握到另外一隻伸過來的手……
「錚哥……」
「嗯?」
「我還活著嗎?」
「當然活著啊。」
「錚哥……」
「在這呢。」
「我說過我願意跟你做一對鬼夫的, 可是我好怕啊,我好怕死啊。」盧斯嗚嗚哭了起來,鼠哥都沒看他這麼丟臉過, 「我好怕啊, 我不想死。」
他死過一次了, 以為已經能坦然面對這一切,然而,他發現自己還是那個痞子,膽小無力, 他不想死。
馮錚緊抱著他, 同樣在流淚:「咱們都好好活著,都一定會好好活著的,一定會白頭偕老的。」
在只盧斯那隊人單獨拉出去的死人都已經超過三百的那天,朝廷總算是又有新的動作了。一道一道的大柵欄從城外運了進來, 將整座城市割了開來,要是誰能從天上看,會發現這座城市徹底變成了一個大迷宮。
更多戴著大口罩的士兵從城外進駐,他們衝進每家每戶,患病的和懷疑患病的都被從家中強制拉了出來,強制驅趕到城外一處空出來的村莊中。很多人半路上就堅持不住倒了下去,不管是不是還喘著氣,就拉出去燒了。
盧斯也是經歷過亂匪戰禍的,可是戰爭比起眼前的場面,都已經算是友愛仁慈的了。
不能說朝廷的做法是錯的,恰恰相反,現在只有這樣才能讓更多的人活下去,這只是手段粗暴的隔離而已——就算是一個勁的對自己這麼說,盧斯也能感覺到自己的精神壓力越來越大,越來越焦躁和恐慌,如果不是馮錚一直抓著他的手,盧斯覺得,自己早就該瘋了。
這一天,盧斯和馮錚動都不動的躺在炕上,一會看著房頂,一會看著自己的另外一半發呆。
所以,過了好一陣,他們才反應過來有人敲門,敲的還是自家的門。
在反應過來的瞬間,他們倆同時去拿鐵尺,繼而將大棍也抓起來了。
去開門的時候,盧斯的手心滿是黏糊糊的汗水,結果門外的人……不是官兵。
「馮班頭?盧班頭?」
「……周……大人?」長時間面對這世間最慘痛之景,師兄弟兩人都有些麻木到識別困難了。
「周大人,你不是回鄉去了嗎?」
「我假期結束了,該回來述職了。」
「……」別怪盧斯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周安,實在是這時候回來,簡直跟找死沒啥區別了。
「別擔心,我朝也不是沒經歷過大疫,總能扛過去的。」
周安的嘴角上翹,盧斯想了半天,才猛然意識到,那是笑!他有多長時間,沒看見人笑過了,有多長時間自己沒有笑過了?
子安感慨之後的下一個瞬間,盧斯一聲大喊:「臥槽!你沒戴口罩!」
周安還是被讓進家裡來了,雖然理智上來說,讓一個從城外,一直走到他們家的人進門,這是很危險的情況。但突然之間,盧斯和馮錚就都不那麼在意了。把他們嚇得半夜抱在一起痛哭的死亡,也突然沒那麼恐怖了。
或許是因為麻木的心臟已經重新變得活潑,他們總算也不再是只從伴侶那裡吸取活下去的力量,而自己也有力量重新給對方一個笑容了。
當然……周安還是得用醋洗手。
「我來的同時,還送來了藥品和糧食,進城們的那會兒,其它地方的救濟物資也到城外了。我還在城外看見了不少大夫。」
「嗯,一個多月前,各地的物資和人員就沒斷了……」盧斯看向馮錚,馮錚也看向他——奇怪了,為什麼他們之前沒想起來那麼多來幫助的人和源源不斷的物資,而是眼睛裡、腦海裡只有那些百姓嚎哭的景象呢。
「先帝那年直逸州也鬧過一場大瘟疫,後來蔓延了三個州,不過總算是控制住了。這次胡大人和諸位大人的反應得很快,瘟疫並沒有蔓延出開陽府。只是這疫病太過慘烈,三五天就鬧出一條人命來……救治不及啊……」
馮錚道:「周大人,你怎麼不進宮,反而跑到我們這裡來了,太危險了。」
「放心不下朋友,自然就來看一樣,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這真是,讓人啞口無言,有心罵他不拿自己的命當真,可卻又是真的感動。
對了,周安還帶了兩包點心、一刀肉和兩棵青菜。往常這個季節尋常至極的東西,在如今卻是一份重禮了。
「我走了,你們做的才是最危險的事情,好好保重自己。」
並沒說多久的話,周安來得突然,走得平常。卻給了盧斯和馮錚不一樣的心情,在這天譴他們覺得自己孤立無援,周圍除了三五家人和同僚,就只有黑色的惡獸環飼四周,現在,他們總算是從那個牛角尖裡頭鑽出來了。
雖不是說精神上的改變,就能讓自己真的免疫了瘟疫了,可至少不會像之前那樣,不知不覺間,一步一步下滑,哪天自己跳進深淵都不自知。
再躺回炕上,盧斯的腦袋就開始轉了。
馮錚看盧斯眼珠子亂轉,救知道他有些想法了,也不催促他,就是很認真的看著盧斯認真思考的樣子,然後自己不知不覺笑了起來。
「笑什麼這麼開心?」盧斯一回神就看家自家正氣小哥哥一張笑臉,沒忍住抬手捏他的臉頰。
「你好看。」
盧斯立馬湊過去親他一下:「這裡有好,今晚上獎勵你。」笑都少了,兩個人之間親密更加少,之前以為是身體疲勞,現在才發現,不是身體疲勞,而是精神壓抑住了身體的本能。
「好,我也獎勵你。」
兩個人抱住對方,並非是由於恐慌,而是為了讓對方歡樂……
片刻後,兩人依舊膩乎在一起,就是衣冠有點不整:「我剛才在想,這病到底是怎麼傳染的。」
「嗯?」
「早先瘟疫開始流行的時候我也想過,但那時候就是把我過去知道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都抓出來,根本沒聯繫現在的情況好好的思考。」盧斯慚愧道,「這病傳播之前都是好天氣,沒有大雨,更別提水災了,源頭又是小石馬巷,所以水源不存在問題。」
「對,小石馬巷和周圍幾個巷子都是用的同一口水井,是小石馬巷有人尋醫……後來那邊才出事的。」
「水源排除了,而且那天,我帶著去收拾腐爛屍體的捕快們,回來也都沒事。但是被小石馬巷請去看病的郎中,回來都不行了,還有那兩條街上,文藝也爆發開了。」
「你那天把咱倆的口罩和手套都帶去了,還讓他們用不穿的舊衣服裹得嚴實。而且,到現在捕快們只有三兩人感染……還都是不聽話的。可是城外兵丁同樣也有感染的。」
「城外兵丁的口罩可不像你我的做工這麼精細,他們許多人每天也不曾洗換,今天戴完了,明天轉個面重新戴。」
「所以這是,呼吸喘氣傳染?」
「說呼吸也沒錯,但沒那麼可怕,該說是口沫,其餘的傳染途徑,也不能說不可能,但口沫傳染絕對是波及面最廣的。還有蒼蠅蚊子,它們吃著腐肉和毒水長大,都是帶毒的。」
生病還沒有在大昱登錄,百姓衛生習慣非常好,尤其這還是一國都城,除了少數地痞無賴,大家洗澡沐浴很勤快。大戶人家熏香,小戶人家也喜歡熏艾草,並不是為了味道,更多的是出於殺滅寄生蟲的目的。虱子跳蚤無法肆虐。
官府也封鎖了街道,那讓病毒依舊在大流行的,也就是那麼幾種可能了。
兩人異口同聲道:「明天去告知大人!」
面對一場大瘟疫,只是知道它最廣泛的傳染途徑,和可能的防治方法,並不知道治療方法,有用嗎?
有用,而且非常有用,因為現在誰都不知道怎麼治,雖然很對不起染病的人,但只要控制住傳播途徑,不管致死率多高的瘟疫,其恐怖程度也都會大幅度下降。
「你倆確定?」保養得宜的胡大人,現在重新變成乾巴瘦的老頭胡大人了,可這個老頭現在的眼睛亮得驚人。
「大人,我與錚哥一直是在最前頭的,您看我倆現在,有事嗎?您之前不是也給捕快們制備了手套和口罩?只要是聽從了我倆命令的,也都全家無恙。」
「可是,你們當中也有人傳染上,後來也有不少人……」
「大人,口罩只是其中的一種途徑,我們沒有被傳染上,是因為我們有一套法子。」盧斯拿出來一疊紙,這是昨天盧斯和馮錚一塊起來,一條條添加上去的,「若是我倆的身份不夠,大人可以找個醫者,讓他……」
胡大人一抬手:「不,也是我一直疏忽了,燈下黑了。也不用讓旁人頂著名,你們倆至今安然無恙,那就是最好的道理。不過,你倆近些日子可要當心,依舊在家裡呆著,不要出去了。」
「大人,出什麼事了?」
「胡大人歎了一聲,不過是愚人而已,待到這場大災過去,就沒事了。」
——盧斯和馮錚為何在家呆著,卻是曾經幾近在開陽府消亡的神漢與神婆,陡然間就死灰復燃,甚至還有燎原之勢。
已經開始有人傳言,說這場瘟疫,就是因為官府不敬鬼神,老天爺降下天罰了。
三天前,師兄弟兩人就被一群百姓襲擊,他倆沒事,也沒殺人,只是把襲擊的百姓驅散了。可有一就有二,所以明明到處都在缺人手,但胡大人還是把兩個強力干將按在了家裡。
百姓的這種恐慌就是來源於未知,來源於看不見摸不著的瘟疫,所以他們只能求助於同樣看不見摸不著的鬼神。
不知道胡大人是怎麼在朝堂上說的,但兩天之後,越來越多的石灰粉、艾草和白醋等物被從城外運送進了城內。街道巷尾都蓋上了一層白,熏蒸白醋和燃燒艾草的味道,慢慢蓋住了屍臭。
時間進入八月,今年冷得早,往年八月還要稍微熱那麼一陣兒,今年八月早早的下了幾場雨,天一下子就冷下來了。
盧斯和馮錚自從被胡大人壓下來,就一直沒有再回到第一線去,不過,兩人在家裡也呆不住,乾脆就到衙門裡,做起了書吏的工作。反正他們倆也都認識字,就是寫出來難看些,可普通的整理和記錄工作,兩人都是沒問題的。
「今天又沒有病死的人?」眼看著到了下值的時候,所有開陽府的小吏們,都竊竊私語起來,而在壓抑的聲音下面,隱含的是再明白也不過的興奮和歡喜。
已經四天了,四天沒有人病死了。
「五天前不是還有兩個發熱的嗎?」
「昨天都治過來了。」
「找到對症的藥了?!」
「哪啊!根本就不是瘟疫,是淋了雨,著涼了。」
「大人說還得再等些日子,少說得半個月之後,要是還沒人死,那才是真沒事了。」雖然這麼說,但每個人的臉上其實都是輕鬆的,撐過來了,活下去了!
眾人不約而同的沉默了一下,許多人開始抹眼淚——從第一天沒有人死於瘟疫,實際上從第一天瘟疫死亡的人數開始減少時,就有人開始哭了,到現在,非但沒有讓他們的眼淚流乾,反而流淚的人越來越多。
還有人向盧斯和馮錚拱手,都知道,這回朝廷安排下來的法子是他們倆交上去的,口罩和手套更因為他們倆,開陽府府衙的人是對早用上的。
還是有人染上瘟疫去了,不只是不聽話的,就算老老實實按照兩人講的方法做,也依然是有人感染上,然後死去了。
可誰都知道,那真的是怪不得人家。
九月,第一場雪下來了,雖然只是小雪,可所有開陽府的人都在歡慶,因為瘟疫是真的過去了!柵欄被撤去了,宵禁被取消了,百姓們又可以隨意出入了。朝廷在多處地方制備了酒肉,在一個不年不節的日子裡,宴請百姓。
大家真是連八月十五都沒過好,別管是不是在過去那場瘟疫中失去了家人好友,所有人都在這天穿著新衣,走出家門喝酒吃肉,沒人會說這是不孝,就是有不少人還有著戴口罩的習慣。
同時,大赦天下。
而盧斯和馮錚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接到這麼一份聖旨,雖然胡大人說了他們倆會得到獎賞,但兩人以為至多也就是把他們調到宮衙,然而——
「……辰恆縣男!特封盧諱斯西古縣男!欽此!」
前邊那些四到六個字一套一套朝外蹦躂的,盧斯和馮錚是聽不懂,但後邊這兩句,他們倆可是聽明白了,這是……被封爵了?!
從賤籍到封爵,這落差真不是普通的大啊。
「兩位?接旨啊。」看他們跪在地上發傻,來傳旨的官員笑著提醒。
兩人趕緊三跪九叩的把聖旨接下來。怪不得之前有禮部的小官特意提前一步來叫他們規矩呢,兩個人在開陽的時間久了,也知道尋常聖旨其實不用這麼麻煩的,有的聖旨甚至都不用跪拜,鞠個躬就行了。
盧斯這生在紅旗下的一代,拿過聖旨也有些手抖,他們現在雖然還是蝦米,但終於是大點的蝦米了。盧斯匆忙將準備好的紅封遞過去,卻讓人家給推了,這位官員很實誠的道:「若是旁的,本官自然不會客氣,可二位乃是有大功德的,這份聖旨不敢收銀。」
人家很客氣,看表情也是真的不收,不是嫌棄他們倆給的銀子少,兩位新鮮出爐的男爵,也只能連聲道謝,將人送……嗯?這些端著東西的人是怎麼回事?這東西應該是給我們的吧?但是該怎麼接?
兩人眼直發呆的時候,朝外走的官員停下了腳步,笑問:「兩位,可要在下幫你們解釋解釋?」
「多謝多謝!麻煩這位大人了。」兩個文盲表示感激涕零。
原來這抬進來和搬進來的,有他們這次獻策的賞賜,金銀綢緞,人參鹿茸,無所不包。有兩位縣男該有的衣裳行頭,還欽賜他倆一人一件鬥牛服。有一座開陽裡的四進宅子,因為知道他倆是契兄弟,所以這宅子比尋常縣男該有的大,應該說是超出規制了,不過朝廷上下都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有三座莊子,兩個鋪面。
「二位也各得了一個無常的封號。」官員示意一個小太監把托盤端過來,上面正有一對玉牌,一位羊脂白玉,潔白細膩,正面一個大字白,旁邊有小字,西古縣男盧,反面無常二字,四周刻有祥雲。一為墨玉,漆黑暗沉,正面一個大字黑,小子辰恆縣男馮,反面是無常二字與流煙。
這以後他們倆可就真的是黑白無常了。
等到這位大人真的走了,又有街坊四鄰,捕快的同僚紛紛來賀喜,還有認識不認識的許多人送來了各色禮物。鬧得他們倆不得不抱著高興帶著玲玲,連夜搬到了皇帝賞賜的宅子裡,否則光禮物就沒地放了。
院子裡連僕人也是配好了的,管家一家四口,花匠一家五口,粗役兩人,丫鬟四人,他們的賣身契就放在院子的地契下面。
這院子影壁後頭,直接就是個不小的花園子,兩人跟著管家從影壁後頭繞過來,看見的就是規規矩矩分男女站成兩邊的僕人們。
介紹完了僕人們,讓僕人們收拾行李,管家帶著這兩位爵爺和兩個小丫鬟,開始介紹起了宅子。
這個四進的院子,最前頭的一個院子就是進門的地方,長而扁,後頭是個花廳。二進的院子有一個曲折的遊廊,灶房也在這。三進是個有池塘的大花園連帶著主人家的正房,四進在側邊,帶著馬廄,有個後門。
盧斯這才知道,要坐馬車的時候不是從後門走,而是提前吩咐,僕人把馬車從後門拉到前門來。
房子什麼都很齊全,兩人也嘗了廚娘的手藝——管家蔣從山的婆娘,也是頗為不錯,便乾脆吩咐管家,準備材料,過兩天要大宴賓客。
在外邊都挺高興的,可是到了夜裡,兩人躺在陌生的床上,就有些不安了。
「我……還是想把玲玲嫁給孫昊。」馮錚歎氣。
「我也覺得孫昊好,但是,玲玲自己願意嗎?」
瘟疫之後,孫昊就是他們給玲玲想看好的人家,同是捕快,今年十六。去年他爹喝酒喝多了,一覺睡過去就沒醒過來,他守孝百日,接替了父職。在這次瘟疫中,小伙子的表現也是可圈可點。
孫昊也有所覺,日常的時候跟他們說話也多有親近之意。而且他也表示了,父親去世三年之內,不會成親。正好,他們也想多留玲玲一段日子,她更大些之後,再讓她出嫁。孫昊的母親,他們倆也打探過了,是個挺爽朗的婦人。
他們是覺得捕快好,就不知道玲玲自己怎麼想的。畢竟縣男的妹妹,好賴也是個貴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