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你們誰與林氏最親近?」
「是奴婢。」站出來的自然是最年輕的婢女山桃, 其實看起來她也不年輕了,少說有二十出頭, 雖然是粗手大腳, 但眉目柔順,也並不算醜,只是, 她還做少女打扮,在這個年代是極少見了。
且她臉上也有淤青,她還有耳洞,家裡有喪不戴首飾不奇怪,可她左耳的耳垂還帶著傷痕, 那傷痕盧斯清楚得很,是大力拉扯弄出來的。
「有人打你?林氏?」
「不!婦人賢惠大度, 怎會是夫人!是林家的那些個……前日奴婢正在給夫人燒紙, 突然進來了幾個醉漢……奴婢逃了出去,遇見了小吳哥。」
「那些人不但打了你,還搶了你的耳釘?」
山桃下意識摸了一下受傷的耳朵:「這倒不是他們打的,是……薛小姐。」
「薛三妹?什麼時候?」
「夫人去了的轉天早上, 奴婢聽到了動靜跑進正房裡,看見夫人……就有些慌,薛小姐突然罵了奴婢兩句,就把奴婢的耳墜子拽走了。」
「怎麼不是你發現你家夫人出事的嗎?如何一大清早, 你這貼身的奴婢沒在自家夫人身邊伺候,反倒是堂姑家的小姐先跑進了堂姐的房裡?」
「老爺不在家的時候, 薛小姐常常如此,說是要與夫人一同梳妝。」
「夜裡她與你家夫人一起休息過嗎?」
山桃又點頭:「也是常有的。」
「那你夫人去世的那一晚,薛三妹是在你家夫人那裡休息的?」
「那天還沒到夜裡,夫人就讓奴婢回去休息了。且叮囑了奴婢不管是發生了什麼事,聽見了什麼響動,都不能去她院裡。」
應該是林氏已經提前知道王斜那天要來,所以把下人都支走了。
盧斯又看向男僕那邊:「那天夜裡是誰給你們王老爺開的門,之後又是誰送走他的?」
這院子的院牆不低,盧斯看王斜的身量體態,知道他不算太虛弱,但也不算是什麼高手,他想要翻牆是進不來的,必定是有人給他開的門。
這下所有人又都看向門房王方了。
「小老兒守著正門,並沒有見老爺來。況且,老爺若是從正門來,一路進去,他們應該都能聽見。」
「為何?」這是個散盡的院子,下人都住在最後頭的後罩房裡,正門來人,如何後頭的下人能聽見?
「將軍不知,咱們府上的人雖然開始時住在後罩房,但薛夫人來了之後,非不住前頭的東廂,說她們不是來做客人,而是來伺候夫人的,死活住在了後罩房裡。夫人自然是不能讓薛夫人和薛小姐真的只住在後罩房裡,也就讓小人們住進了東廂房裡。」
王方解釋,盧斯明白了,就是那母女倆等同於佔了後頭一個小院,要是拿出去說,反而還是他們委屈,這也算是以退為進了。
且這府裡的下人,並不稱呼薛林氏為姑太太,薛三妹為堂小姐,而是薛夫人、薛小姐。不知道這是因為王斜才是家主,她們只是林氏的親戚,還是因為林氏私下裡也沒拿她們當親戚呢?
「那你們這府裡還剩下……一個後門?」
正確的說該是後側門,就在正房和後罩房之間有個門,那這個開門的人,不是林氏自己,就是薛家母女兩人。
盧斯更傾向於是林氏自己:「在你們夫人出事之前,有沒有什麼人來?或者你們夫人出去過嗎?」
盧斯問這話的時候,主要看著山桃,畢竟他是林氏身邊的人。山桃搖搖頭,可搖完了她又遲疑道:「夫人是沒出去過,可是薛小姐出去過一趟,回來就去找了夫人。不過,她也是經常如此,出去買了東西就去找夫人,明裡暗裡的讓夫人給她拿錢。」
盧斯看了山桃一眼,點了點頭:「第二天你們起來,發現夫人出事,總該是立刻去找小少爺吧?有人去找了嗎?發現小少爺沒了,你們如何不報官?或是已經有人知道小少爺是你們王老爺帶走的?誰知道的?又是誰說的王老爺不要夫人了?」
家鋪門彼此看看,還是王方最先開口:「小人們……那時候亂的厲害,確實說是要去報官的,也有女子喊小少爺沒了,可是後來發現了夫人的遺書……」
「遺書?誰發現的?」
王方皺眉思考:「小人當時沒進房裡,畢竟不方便,後來就聽見有個女子喊什麼絕筆,遺書,可到底是誰……」
其餘三個男僕也都搖頭,女主人在的地方,哪裡是他們能夠踏足的,尤其還是女主人有了個萬一的時候,不方便。
「是薛小姐。」還是山桃,說得咬牙切齒,細看之下,還能發現她眼角有著星星點點的淚。
「薛小姐發現了遺書,遺書何在?」
「該是讓薛夫人收起來了。」山桃道。
「嗯……」八個僕人,四個男僕以年紀最大資歷最高的王方為首,馬伕王奎沒說過話,兩個雜役偶爾說話。四個女僕則根本就只有山桃開口,其她三人就一直低著頭,根本沒抬起來過。山桃這個丫鬟積威頗深啊。
而現在,所有的疑點就都落在薛家母女身上了。
「把他們帶到一邊去。」不過在審問薛家母女之前,那淫屍的案子,已經問出來了。盧斯朝邊上一看,示意無常們把那幾個涕淚齊流的大男人拖過來,與犯人一塊來到盧斯身前的,還有他們的口供。
有兩個就是偷了東西膽小,可以拖走,稍後送知府衙門,以偷盜罪論處。還有五個人則是淫屍之案的參與者。
如今還算是農閒,天氣寒冷,土地耕種不開,他們那村中本來閒來無事的人就多。後來村中林氏族長突然召集了族人,說是給人當外室的林絮娘自殺,林老秀才也死了,他們的家產無人繼承,正該是他們這些林氏族人去給那父女倆用把子力氣的時候。
這話說的好聽,可誰知道這些話的重點,在「家產無人繼承」上頭。
這時候所有人都成了與林家父女倆的親近之人,吆五喝六的來了。到了林家,一開始眾人還有些縮手縮腳,可是如今在這林家當主人的乃是薛林氏與她的女兒,這倆說起來跟去世的小林氏親緣乃是極遠了,她們可是大方極了。
這些人也是聽說,林氏宗族願意幫薛林氏繼承小林氏留下的家產,所以薛林氏才這麼大方的招待他們。
一開始他們是挺高興的,吃著這輩子都沒吃過的大魚大肉,睡著這輩子都沒睡過的高床暖被,那可是真舒服。可很快他們就有些不滿意了,因為他們是「客」,總得有走的這一天,而且他們心裡都知道,這一走,人家就是高門大戶,他們就依舊是土裡刨食的莊家窮漢。
要不然說小農思想害死人呢,這些人就是典型的慾望無窮。外加喝多了貓尿,就闖進了小林氏停靈的地方。
原本他們也只是想搶點東西的,這些人就是孬種,根本不敢去找薛林氏母女要東西,只有膽子欺辱守靈的奴婢與棺材裡動都動不了的死人。他們一開始也就是想拿幾件首飾,幾件好衣服,可是小林氏很漂亮,而且她並沒有發臭腐爛,反而因為防腐的香料發著淡淡的香氣,且屍僵期已經過了,她的屍體重新恢復柔軟……
這些喝醉了酒的混蛋就徹底讓獸性蓋過了人性了。
「捆起來跪一邊去。」盧斯看著他們的供狀都覺得噁心,無常也差不多,連踢帶抽的把這群剛受過刑的趕到了一邊去,鐵鏈子的捆綁方法也是最讓人受罪的,反正這種人死了也是活該。
這些人也算是起到了「示範作用」了,邊上那群沒被審問到的林家人,此時都是一副瑟瑟發抖的模樣。
「將薛林氏與薛三妹帶上來。」
薛林氏雖然臉上帶著驚恐,且因為剛才的搜身,未施粉黛,未戴釵環,但也是半老徐娘風韻猶存,她女兒也是很俏麗的一個小姑娘。
「你二人在林氏遇害當夜,可聽見有什麼動靜?」
薛林氏搖頭:「小婦人不曾聽到動靜,況且彼時天黑,就是有什麼動靜,小婦人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如何還會出頭來拋頭露面?」
「那是誰發現的林氏上吊?」
「是小女……」林氏悄悄從後頭戳了薛三妹一下。
一直低著頭髮抖的薛三妹抬了一下頭,一眨眼,淚水就落下來了,還真是有幾分梨花帶雨的滋味。
「太、太嚇人了,民女一進門,就看見姐姐……然後民女叫了一嗓子,就、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這話說的可真好,叫了一嗓子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那要是盧斯問到什麼,她不知道,也是理所應當的。
「可是,王家的僕人說,是你當時發現了林氏的遺書,你若是昏了,又如何找到的遺書?」
薛三妹哭得更厲害了:「將軍,民女當時真的是暈過去了,並不知道後頭到底發生了什麼。」
盧斯歪頭看:「你與山桃必然是有一個說謊的,既然如此……」盧斯挺想說,倆人一塊挨打吧,反正總會有一個招供的。但是,無常司從無到有,他和馮錚的做法,等於是給無常司立下兩個標桿。
但這和剛才打那群淫屍之人不同,那些人是已經明顯露出破綻了。可這三個女子卻不是,她們都有各自的說法,也暫時都沒有露出破綻。
他要是對這三個女子也用了嚴刑,說好聽了是以力破巧,說不好聽就是簡單粗暴,是以拷打來逼問真相的酷吏。這種風格要是讓無常們學了去,在錯誤的時候用了,那就是要造成大冤屈的。
還是盧斯忍住了,明知道這兩個人都有問題,還是得真正把問題挑明了,再說其他。
「山桃。」
「是,奴婢在。」
「你且來說,那天早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天早上,是薛小姐的一聲喊,把奴婢們給喊進去的。等到奴婢進了屋,就看見夫人吊在房樑上,薛小姐坐在地上,大嚷大叫,說夫人自盡了。奴婢看著害怕,心裡又亂,只記得是想要去把夫人放下來,孔媽媽和兩位劉媽媽也到了,好像有誰喊了一聲『小少爺呢?』然後就又是薛小姐的喊叫聲『姐姐的遺書在這呢?!』薛小姐還拿著那遺書一邊念,一邊四處叫人看……」
山桃頓了頓又道:「後來幾位媽媽跟奴婢一起,把夫人放了下來……那時候薛小姐就不知道哪裡去了……」
「你這賤婢!」薛林氏突然大叫一聲,就要撲過來抓撓山桃,可是讓女無常攔住了。她還要掙扎,一個女無常抬起胳膊就兩個大巴掌下去,她們這也都是練過的,下手很有分寸,薛林氏被打的雙頰如火燙,灼痛不已,可卻又不妨礙她說話。
盧斯又叫那三個婆子回話,她們自然是對山桃所說的點頭稱是。尤其那個灶上的劉婆子道:「老婦進去之後,先見著薛小姐站在桌子邊上,悶頭哭,老婦那眼珠子還沒挪開,就見薛小姐突然叫了一聲『姐姐的遺書?!』就利利索索的把一封壓在茶壺下頭的書信拿出來了。」
「沒、沒有。小女子並沒有。」薛三妹嚶嚶嚶的哭,不過大概是有了親娘做榜樣,所以薛三妹哭泣和反駁的聲音都不大,就只是委屈而已。
「遺書何在?」盧斯問。
「在老太爺那裡。」薛林氏捂著臉道。
書信這類東西,無常在搜身的時候是不會拿走的,不過現在找他要,那老頭自然也不敢不給。
遺書拿來,盧斯看了兩眼,內容大概就是王郎不要我了,還把孩子帶走了,我活在世上也沒有什麼樂趣,不如就此了卻殘生,也算是乾淨。我的家財就交給堂姐了,畢竟堂姐照顧我良多,就跟我的親姐姐一樣。
「你們可知道你家夫人的筆跡?」盧斯問八個家僕。
王方道:「小老兒雖然識字,卻不認識夫人的筆跡。」作為男僕,他很難看到女主人的筆跡。
山桃道:「奴婢不識字。」
「那你們夫人可有寫過字?」
「有。」山桃點頭,「夫人愛抄詩詞,還寫過賬本。」
盧斯便命女無常帶著山桃去找林氏的筆跡,他注意到薛三妹用恐懼的眼神看了一眼她娘,捂著臉的薛林氏則一直不動如山。
盧斯把林氏的遺書捏在指尖上:「其實,即便不看林氏的筆跡也可,本將軍只需要弄明白一件事。林氏去的時候,她爹還在世吧?她如何會將家產留給你們兩人,而不是將家產留給自己的父親呢?而無論林氏遺書上怎麼說的,若林老秀才並沒有死於急病,那家產也不該是你們能多嘴的吧?」
薛三妹低頭不語,薛林氏道:「這卻不知道當時妹妹是怎麼想的了,畢竟遺書是她寫的,我們這些活人得了她的好,也只能多獻祭祀,方才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多獻祭祀?」盧斯噁心的咧了咧嘴。雖然剛才無常們給那群畜生們用刑的時候手上有分寸,他們招供的時候也都被有分寸的控制住了音量——敢大聲就打——可到底發生了什麼,其實該知道的人,都該明白。
兇徒是那群畜生,但造成這一切的根本原因,卻是薛家母女的放縱和不關心。她們也是兇手,只是現在還不到問罪的時候。
「那咱們就等等吧,反正林老秀才那邊,本將軍也派了人去驗屍了。」
老秀才固然身體一直都不好,確實驚聞噩耗會有猝死的可能,但林老秀才的死還是有些蹊蹺,況且,那邊也有一群正在吃喝玩樂的禍害呢,怎麼可能只抓一頭?
盧斯是晌午剛到的時候把他們都弄出來的,那時候眾人正在大魚大肉的吃東西,本來他們也不該這麼快餓的。可是這擔驚受怕的,一大幫子仁就在院子裡站著刮冷風,天色漸晚,眾人的肚子也就叫了起來。
盧斯便命人買來飯菜,也就是簡單的大餅和滷菜,無常司的換著班的吃了,不管林氏宗族的,還是那八個家僕,都是沒有他們的份。
終於,外頭進來了個無常,眾人先是高興,只覺得有線索來了,能繼續朝下審了,那說不定也就能給他們飯吃了吧?可卻又有人把腦袋一縮,對即將到來的事情,是畏懼得很。
可是來的人遞給盧斯一個匣子,這乃是無常司傳遞急信用的匣子,上面的封紙已經打開過,但是又讓人用一張紙糊上了,這張紙上的是馮錚的字跡:「已給馮將軍看過。」來人也這般說。
盧斯點點頭,便將盒子打開,拿出了裡邊的信件來。
這原來是週二那邊的來信,他將州縣令之死的案子查明了,而兇手,是一個誰都沒想到的人——奶娘馬氏的大兒子!
原先馬氏是縣令外室的時候,周縣令對這個孩子,跟對他自己的孩子幾乎是一視同仁。這孩子剛出生就沒了爹,是把縣令當做親爹來看待的。
可是,等到馬氏作為奶娘帶著他進入縣衙,那情況就徹底不同了。縣令對他還是寵愛的,可他寵愛一個奴僕的孩子,與過去當然不可能一樣。
與之相對的,他的小弟弟比過去更加得到所有人的疼愛。
八歲的孩子,正在懂和不懂之間,尤其來之前還被馬氏狠狠教訓過,讓他不能叫周縣令為爹,要叫老爺。不能叫自己的弟弟為第,要叫少爺。他知道這代表著不平等,因為過去別人也是叫他少爺的,還是大少爺,可是不懂為什麼突然他就不是少爺了。
他問,可是馬氏也給他講不懂,被問急了就打。周縣令日常碰到了還會對他笑笑,可除此之外根本就不理他了。
在茫然中,這孩子跟馬氏再一次出門的時候,看了一場戲。是那種神仙鬼怪的戲,裡頭有個男人欺辱爹娘,妻子,他的老娘在山神廟哭訴,山神看老太太可憐,就顯了靈,說她兒子的心壞掉了,他給他換一顆心就好了。之後山神用剪子剖開了男人的胸膛,把他的黑心取出來,換了一顆赤紅的好心,這人就變成了遠近聞名的大孝子,還努力用功,中了狀元。
這戲就叫《換心記》
當時馬氏看完了感動不已,還哭著念叨:「若是老爺的心也能換一換那就好了。」
這念叨就讓孩子給記住了,他覺得:娘這麼說,那就是爹的心也壞掉了?那換心挺簡單的啊,剖開胸膛,把壞心拿出來,好心放進去不就好了嗎?
他就照著戲文裡看到的那樣,把馬氏的剪子分開來一半,偷偷藏在袖子裡,然後去書房求見了周縣令。周縣令大概以為是馬氏讓他帶什麼話,就讓他進去了。
據這孩子自己說,他也是知道周縣令不會乖乖的讓他給換心的,所以他進了書房就小聲的哭,說:「老爺,娘又打我了……老爺你能抱抱我嗎?」
可能內容不一定是如此,但大概意思總之是這孩子賣可憐。周縣令也真的是覺得他可憐了,就起來抱著孩子抱起來,一路抱著他坐回到了書案後頭,輕聲安慰。這個孩子就在周縣令坐下之後,一剪刀捅進了周縣令的胸口。
周縣令當場應該是就死了,這時候男孩才怕了,因為戲文裡的人是不流血的,可是周縣令的血不停的朝下流。男孩從周縣令身上挑起來,就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