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盧斯從背後摟住馮錚, 安慰著他:「王斜可真是牽進去了許多人,尤其是知州……姓什麼來著?算了, 反正這位現在已經丟官發配了。正是因為他的心思太歪曲, 事情才會鬧得那麼不可收拾。但其實說到底,在這件事上,王斜並沒付出太多金錢上的代價, 他用的更多的是借力打力的利益挑撥,還有感情上的引誘與欺騙。但是關於普通人的情報,他可以通過觀察來獲得,對於知州的瞭解……這就不是他一個布衣能夠知道的了。」
「嗯……不管有意無意,周縣令必定是漏了口風……勞興州當年出事之後, 知州丟官去職,他如今在甘柳縣距離勞興州也不算遠, 該是知道消息的。他若是有意說的必然會惶恐, 因為知道這事會查到他身上。他若是無意漏的也會惶恐,因為他會想到這是誰做的。」
「不管之前關係如何,他和王斜發生矛盾是必然的。」盧斯將下巴搭在馮錚的肩膀上,「周縣令雖然幫了王斜, 但我可不認為她是能夠把身家性命都搭進去幫王斜的人。」
「這是矛盾激化,他才被王斜殺了?但也不太對,這距離當初已經有快一年半了,若要動手早就應該動手了。」
「那就是這事要麼不是王斜干的, 要麼另有隱情。」盧斯撇撇嘴,「唉……這還是廢話。」
兩個人研究來研究去, 都有點洩氣,這案子牽連太多,變數也太多,不在當場,很難確定什麼。他們只能把卷宗在無常司歸檔,然後等著接下來的消息。
可接下來的消息不是來自甘柳縣,而是來自惠峻外的托雲村,那位王斜的外室林氏。正月初九,照顧她的婆子去叫起,結果發現林氏吊死了,她的孩子也不翼而飛。她最近身體剛有起色的老父親,聽到消息就嘔血而亡。
現在整個惠峻都在傳說,林氏趁著男人不在與人偷人,偏巧讓那位迎娶她的王公子碰見了,她自己羞憤不已,自殺了。孩子因為王公子懷疑不是自己的種,怕是已經不知賣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話一聽就是對林氏心懷惡意的人傳播的,但傳言裡也並不全是假的。能讓林氏自殺的,只有王斜,他怕是真回去了。只是無常司的人沒能察覺。十有八九,王斜是要逃亡,這才與林氏告別,林氏自殺,王斜帶走了孩子。
「可惜了……他這一走,周縣令確定乃是他動的手,不過他這是要跑路啊。」馮錚歎一聲。
盧斯則是懊惱:「……即便只是懷疑,也該朝托雲村增派人手的。」
「你我都以為他不至於逃跑……不,確實是失誤。這下要捉他更是難了。」馮錚原本還想勸解盧斯,可是話出口,他連自己都勸不好,只能跟盧斯一塊歎氣了。
只是兩人並非遇事不妥,就灰心喪氣之人,歎了一會也就振作起來了。
「錚哥,你說……這王斜回不回去給林氏父女弔唁?」
「師弟,這林氏要葬在什麼地方?」
兩個人同時開口,然後對視,雖然是默契,可在這件事卻是沒辦法會心一笑了。
林氏是他們在追查中看到的,唯一一個讓王斜展現出人性的對象,其餘的人……即便是對王斜付出了感情,王斜對他們,卻也只是利用而已。
出嫁的女子是要葬在夫家的祖墳裡的,林氏是進不了托雲村林家的祖墳的。尤其她爹也去了,連一個幫著說話的都沒有。王斜不在,她的那點家財頃刻間就會被村民、族人瓜分,但屍首怕是無人問津。
「這是急件,咱們如果去了,或許還來得及。」盧斯道,兩人說到做到,當即整理行囊,通知當值的無常,當天下午就出發了,連夜趕向惠峻。
其實兩人心裡都知道,不見得來得及,可惠峻認識王斜的人不少,他們早一天起,尋到王斜線索的可能也就更大些。
雖然王斜有了這個孩子,又沒有了安穩的藏身之地,怕是短則四五年,長則十幾年都不會再來找麻煩。但這人就如一條毒蛇,蟄伏的時間越長,竄出來咬人的時候,毒性也就越烈。盧斯和馮錚都不想被咬,且千日防賊總有疏忽,早幹掉他早好。
可跑在半路上,他們就碰到無常司的傳訊人了,依然是托雲村的,而且帶來了一個極其讓人意外的消息——王斜,他自己跑去惠峻的知府衙門認罪了。
但是,事情可並非因此就迎來美好結局了。王斜認的乃是「一時失言」之罪,換言之,他根本不認自己乃是之前錢老頭之死,以及之後一系列事件的幕後指使者。而是把罪過都推在了那位孫氏身上。
信上寫得很詳細,王斜道:「孫氏糾纏於在下,在下雖幾番拒絕,她卻屢敗屢戰。不得已,在下見那孫氏的鄰居柳氏雖然是老夫少妻,卻恩愛和睦,便以那戶人家做比。暗喻女子便該跟從丈夫,安心操持家業,方能人生和美。卻沒想到,那孫氏好狠毒的心思,竟然是害了柳氏一家,怕是因愛生恨,以此來給在下好看吧。」
「至於那買來的人,那商戶人家,出門在外,可不都是一地一家嗎?在下買人又犯了哪裡的國法了?」
這可真是……瞬間推了個乾乾淨淨,但也確實,王斜從頭到尾,沒有任何自己執行的事情。而孫氏……關於孫氏,孫氏到最後也是什麼都沒說。雖然當初王斜在逃,可案子還是得結了,所以孫氏被叛了斬刑,已經在今年秋決的時候被問斬了。姜武則是發配了,現在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做苦役呢。
所有關於王斜的事情都是姜武招供的。但姜武乃是孫氏的丈夫,且他跟孫氏一點都沒有夫妻之實,說他因嫉生恨,也是可能的。
至於周縣令的事情,這托雲村還不知道呢。畢竟周縣令之死,到現在也還沒查出個所以然,若是那個奶娘死咬著依然說是被周縣令侮辱脅迫,最終怕也只是奶娘一人隻身赴死。甚至周縣令還要帶上污名,那奶娘卻要被無知之人安上個烈女節婦的名聲了。
至於他買了一家子,這還真是不好說……因為這是人家的關起門來的私事,況且不管是他買的家人,還是下人日子過得都挺好的,那這個給人定罪也不行啊。
信裡還帶著一封勞興州知府大人的私信,知府在信裡跟他們道了歉,當初是發誓要捉拿到王斜的,如今人是捉到了,可是審卻不好審了。
因為王斜前叫來,後腳就跟來了一群惠峻當地的鄉紳,雖然都是些中小鄉紳,沒誰家裡朝中有人的,可這些人也代表了民意,且有幾個人有著秀才的功名,他們都是來申明王斜無罪的。這就讓知府沒法用刑了。
知府表示,他只能把人扣著——孫氏死了,姜武還不知道是不是活著,沒人能跟王斜當堂辯論——等著他們來。
等盧斯和馮錚趕到,剛進了惠峻的大門,就突然有人雙手高舉一張狀紙,跪在了路邊。
馮錚道:「無常司只查,不審,更不判,不受訴狀!」就要繼續趕路。
那男子跪在路上呼喊道:「知府草菅人命!扣押拷打純善之人!還請無常司的大人們明鑒!切勿同流合污!」
眾人把馬勒住了,回頭看告狀之人。
這人的話是說得真難聽,他這不是告狀,而是已經給知府定罪了,且他這個「扣押拷打純善之人」……縱然他們覺得說的就是王斜啊?
這男子衣著該是個貧窮的儒生,他跪在那,梗著脖子,脖子和額頭上的青筋都暴起來了,見無常司的眾人停下來了,他立刻又高呼起來:「冤枉啊!冤枉啊!冤枉啊!」
無常們在勞興州可是很有名的,畢竟盧斯和馮錚就出自這裡,如今這城門口來往的許多人,都是認識他的。
盧斯示意馮錚帶一半人先走,他帶剩下的人馭馬到了儒生面前,跳下馬來,站在他的面前:「本官不問先不問你的案子,只問你今日為何知道本官會來到此處。」
儒生一開始還很堅定,可聽到盧斯的問題,他頓時愕然:「宏正九年的錢家案子雖然結了案,可依然有些疑問未曾解答,如今王公子遠行歸來,自願去衙門審結此案,無常司不就是為這個來的嗎?」
「誰告訴你的?」
「這在惠峻不是人人可知、」
「人人可知到能讓你這書生明確知道我們什麼時候到,堵了大門的地步?」
「在下……在下也並不是知道……」儒生剛剛雖然一副耿直的模樣,可其實還不算太傻,他讀的書多,聽盧斯反覆詢問的問題,就明白了重點,他還是明白什麼叫軍情不可外洩的,只是過去沒朝這個方向思考。
「這幾日的天氣算得上是冰凍三尺了,這周圍也沒有能讓你坐著等待的茶樓酒樓,只有些暴土揚長的騾馬行,你方才是從那邊突然衝出來的。」盧斯指一個胡同,「那倒是有個胡同,裡頭有幾戶人家常年租房,還有個擺攤子賣吃食的,但也不是能長久呆著的地方。你面色平常,衣衫整潔,左看右看都不像是等了多長時間。」
盧斯和馮錚從北門進城,這年代的城市規劃都以守城為第一要務,太靠近城門的區域是禁止有什麼建築物出現的,況且這地方在普通人的印象裡也是真的危險,不管是不是有戰亂,這就是人流最密集的,三教九流進城先看見的地方。
住家是不會在這住的,所以在這裡的都是車馬行、大車店,或者苦力聚集的牙行之類的地方。一個穿著長衫的文人,要是在這麼個暴土揚長的地方呆的時間長了,那是絕對不會這麼光鮮的。
另外就是盧斯說的寒冷,他這幾天一路騎馬,沒到歇息的時候,都得跟馮錚彼此搓手搓腳,其他無常也要二三人一組互相搓,夜裡的時候一定要人人用熱水燙腳,就這樣,還有人生了凍瘡的。當然他們是騎著馬,寒風凜冽的,可這城門口也恰好是風口,儒生看不出異樣來,反而該說臉上紅撲撲的,這還看不出來不對?
「……惠峻人都知道……」儒生還抓著這一點不放。
「那位大哥,你知道我們無常什麼時候來嗎?」盧斯向著邊上一個閒漢拱手提問。
那閒漢膽子也大,被盧斯問到非但沒畏懼,反而嘎嘎一笑:「回將軍,小人可是不知道!莫說是您什麼時候來的,就說是那什麼知府老爺抓了好人?!小人也是根本不知道啊!」
有湊熱鬧的,也跟著要和:「小人也不知道!」
那閒漢仿若是覺得這一呼百應很是舒坦,立刻又嚷嚷;「對啊!咱們惠峻運道好,先是胡大人,又是杜大人,都是好官!過了十幾年的太平日子!總有些人,好日子不願意過,非得上趕著惹點事,才好顯示他有多能!」
頓時又有許多人起哄跟著叫好,有人朝著儒生吐唾沫,見它們如此,敢更有人撿了小石頭朝著儒生扔。
那儒生被說搖晃了一下,顯然是有些暈眩,他乃是懷著為民請命的壯志豪情來的,只覺得自己一腔正氣,結果被人說的如此不堪,他指著那閒漢,手指頭都在哆嗦:「刁民……刁民!」
「你這書生,勿要多言,先將你如何知道我等的路徑,從實招來!」
儒生閉嘴,不說話了。
馮錚冷哼一聲,直接把人就給拎上馬了。書生大驚,欲要慘叫,盧斯在他胸口拍了一下,他咳嗽一聲,彷彿是陡然間被人塞了一大團氣子啊喉嚨裡,別說慘叫了,眼前都有些發黑,發暈。等他好不容易緩過來,馬又動了,一顛一顛的,他就剩下瑟瑟發抖了。
盧斯直接把人帶到知府衙門去了,衙門門口,就有知府的師爺在那等著,看見盧斯來了,立刻將他引了進去,其餘無常司人馬也自然有捕快幫忙接待。
先是見杜大人,馮錚已經在了,杜大人看見盧斯,又對著他致歉,盧斯自然是不敢受的,本來那封信裡頭杜大人的誠意就夠大了,馮錚來的時候八成人家就已經當面又道了歉,這是第三回了。杜大人客氣,他們也不能張狂。
等到兩邊總算是坐下,盧斯便把外頭碰到的那個書生的事情說了一說。
「不出這件事,還真不知道這惠峻的牛鬼蛇神這麼多啊。」杜大人歎了一聲,苦笑道,「在信中,本官也與二位說了那些鄉紳之事吧,可真是……唉!」
杜大人原本以為,自己在這勞興州幹得不錯,雖然最開始的時候老百姓感念前任胡大人,對他有點「另眼相看」,不過他對前任只有羨慕,沒有嫉妒,同時也感謝前任胡大人給當地打下的政通人和好基礎,他就踏踏實實的干自己該幹的事情。老百姓沒忘胡大人,可也開始惦記他的好了。
杜大人挺滿意,他覺得自己是盡到了做為知府該盡的責任,能夠帶著美名或陞官開陽,或專任他處了,可誰知道,這就跳出來了一群,不咬人噁心人的。
那一夥鄉紳天天來,也不鬧,就心平氣和的與知府大人「好好講」,可那言談之間無不是杜大人再不放人,他們就要把他的名聲鬧臭,且是臭得天下皆知的那種臭。
盧斯和馮錚面面相覷,盧斯衝口而出:「這什麼毛病?」
馮錚則問:「您可知道王斜答應了他們什麼,才讓這些人仿若得了失心瘋一般?」
都以為那些鄉紳是用比較隱晦的方式與杜大人軟磨硬泡來保證王斜不上刑,可誰知道是這種無限接近威脅的法子。這即便是杜大人愛惜羽毛,無奈之下真把王斜放了,可得到好處但也是王斜,那些鄉紳得罪了自己本地的封疆大吏,他們能得到什麼好處?
——這些人裡可沒多少有功名的,每年光是勞役和糧稅上懂點手腳,就能立刻讓他們從鄉紳變成貧農。這每年的府試,無論出題、判卷,還是考試的時候分號房子,知府衙門可都在裡頭參了大頭,他們這是不想自家裡的讀書人出人頭地了嗎?
這些手段還都是文的,若是杜大人心黑手辣一些,蓋個通匪的帽子,那直接就能讓他們全家死絕。破家縣令滅門令尹可不是說著玩的。
他們身為本地的鄉紳,不該不清楚這些,結果卻在這時候站出來這麼鬧騰,這是找死、找死,還是找死啊?
杜大人把手一攤:「本官也是莫名所以啊。」杜大人苦笑之餘,眼睛裡也閃過一絲凶光,「不過,卻是要借盧將軍帶來的那個小傢伙一用了。」
他是個好官,對治下百姓寬厚慈和,可不代表他沒脾氣啊。他們這些知府,更早的時候都叫州牧,牧的意思,那就是既要帶著手下的百姓吃草,又得在他們跑偏了路的時候用鞭子抽回來,見著了生病的,還得一刀砍了。
杜大人能坐到現在這個位置上,手上不可能乾淨。
盧斯當然不會拒絕,他們把人交給杜大人,他和馮錚就帶著人去看王斜。
王斜的監牢顯然也是被特殊招待了,很乾淨,不但床榻桌椅齊全,還給他備了個小書箱,文房四寶齊全。只是牢中昏暗,王斜怕是也看不見什麼了。
「二位,來得可真是早啊,看來是一直惦記著在下呢。」
「是惦記著呢。」盧斯走到桌邊,摸了摸茶壺,還是熱的,他乾脆的給自己和馮錚拿了茶碗,一人倒了一碗。
「不怕我下毒?」
盧斯懶得回答這個問題:「我還真沒想到,你還真的是個癡情種子。」
王斜為什麼自投羅網?盧斯和馮錚就只想到了一個原因,因為他要給林氏入葬,他不能讓林氏隨便拿蓆子一裹就找個犄角旮旯埋了。
他固然是可以在林氏被人埋了之後,再把人挖出來,然後偷偷摸摸的給她找個正經的墳地埋下,可那樣一來,林氏還是沒名沒分的,她依然是孤魂野鬼。
這次換王斜不回答了:「你們知道,我原來叫什麼嗎?我爹還在世時候的那個原來。」
「……」馮錚和盧斯,不知道。
上回見王斜的時候,這人還是個傻子,盧斯和馮錚只是看他一眼罷了。王斜叫什麼,和他們沒什麼關係。
「惻隱。我爹給我取的名字,他總給我講,讓我這一生都該有惻隱之心。我爹他是個好人。」
「一個殺了幾十個孩子,取了心肝,餵給你吃的好人。」馮錚面露厭惡。
「哈!」王斜冷笑,「我王家在那天水世世代代都與人為善,佃出去的地收的租子是最少的,逢年過節,還會給矜寡孤獨之人送肉送米,對長工也是最厚道的。多少人都是靠了我王家才能活命,沒有我王家,莫說是孩子,他們自己能不能活命還是兩說。我爹不過是從那些人身上取些報答而已。雖說君子不該挾恩圖報,可坐享其成,不思報答,難道就是好人嗎?」
「種你們的地,就得把命賠給你們?」馮錚驚呼。
「要的又不是他們家的精壯,我爹尋的都是一家有數子的,那些生孩子跟生豬一樣的人家,生而不教,和沒生又有何異?你當他們吧孩子送來,我們是殺還是養,他們介意嗎?不過是自己不願養了,又見我爹願意接手,他們來貪個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