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盧斯跳下馬,三兩步到了他跟前, 他無常司的白衣上佔了些血跡, 面頰上有一塊炭黑, 不過除此之外,並沒什麼不對, 盧斯頓時放下了心來。
「如何?」
「果然是亡命之徒,且個個凶悍。」馮錚道,「且不只四十人,怕是有八十,殺了五十多人, 捉住的不足二十,有幾人逃了出去正在追捕。」
即使馮錚完好無損,可盧斯一聽這人數也嚇了一跳, 幸好他們謹慎, 從開陽城裡帶了一個百戶, 出來的時候又從城外的莊子調了兩個百戶,否則這被馮錚給了個凶悍評語的八十多兇徒,那可真不好。
盧斯趕緊又把馮錚上下前後都檢查了一遍,在此確定了他完好無損, 才道:「你合圍了他們才這麼反抗的?」
「不, 他們是主動迎戰的,這莊子是他們自己點火燒的。」
「點火燒了自己後屁股?」
「對。」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一個比一個凝重。八十多人呢, 戰死五十多,戰損是六成還多,這年月的士兵,即便是精兵,戰損超過百分之二十,那也是要潰敗了——當年無常司運糧,打成混戰,後來戰損在兩成左右,那是無常司的小旗領導能力很強,可以各自為戰,又誰都知道,自己是有名有姓的,戰死了有撫恤,逃了蓋個逃兵的帽子,那就完了。而且,當時的無常司其實已經算是崩潰了,如果不是援兵趕到,他們被殺光也就是時間問題。
六成多的戰損,即便只是小股戰場,那也太可怕了些。
這絕對不是盜匪能辦到的,也絕對不是隨便徵集來的亡命之徒能辦到的,這是死士了。
本來開陽近郊有這麼一幫子人就得趕緊通知宮裡了,現在更是得著重稟報了。這在皇帝家門口擺這麼一對人,不管原因是什麼,都必定是要被按上一個有謀反之嫌的大帽子了。不只是皇帝,各個衙門也得趕快給去一封信。
他們倆都沒動,十幾騎無常回返了開陽。
在無常進宮之前,皇帝正跟太子、皇后,還有前太子一家子吃著晚膳,便有親近宮人來報:「陛下,陶國公跪在宮門外頭,請罪。」
陶國公傳肺病是客氣的說法,實際上,陶國公是真的肺癆,所以他別說是進宮,連請安折子也是不能寫的,寫了也不會給他奉上去。他自己也避諱,宮門這塊都是不近的,因為他過來了,那就是害人前程,下到宮女太監、上到閣臣大佬,跟他碰個面都得趕緊請罪避開去,不然皇帝真有個不好,算誰的?可是現在他跑到宮門口來了。
皇帝皺了一下眉,覺得陶國公有些不分輕重。
他是家門不幸,且鬧到無常司那裡去了。但這事也不是不能悶住,他要是狠心,直接把鬧事的兒子一刀砍了,無常司也就不會追查了。他要是狠不下心,那就托人上一封請奉世子的折子,把世子定下來,把不安生的兒子送走。皇帝可以看在過去的恩情上,讓無常司就此停手。
可他兩個法子都沒用,他直接來了,跪在宮門口,看著是請罪,其實和脅迫有什麼不同。
「既知有錯,那就讓他回家去,閉門悔過,聽候處罰吧。」皇帝是個順毛驢,他才不會受脅迫呢,你不是請罪嗎?那就是有罪了,回去等著吧。
「是。」大太監遵旨,一邊走,一邊在肚子裡大罵陶國公,大罵讓他來報這事的同僚。皇帝傳口諭,他自然就得親自去。可陶國公有肺癆,他這一去,就不好回來了,直接就得在宮門外頭隔離,這一住少說就得遠離皇帝一個月。幸虧皇帝念舊,不會因此就忘了他,可到時候他上頭必然也頂了人了,再想回到如今這個位置那可不知道得到哪年哪月了。
這大太監到宮門外傳口諭,恰好看見無常司的人在宮門口勒住快馬,正要向宮門口的侍衛交上一封密折。
他也沒在意,到了陶國公身邊,陰陽怪氣的道:「陶國公,咱家傳陛下口諭『既知有錯,那就讓他回家去,閉門悔過,聽候處罰吧。』您老請起吧。」
別看這太監拽得很,其實他也在防著。因為陶國公的樣子太可怕了,臉色白得近乎透明,身體瘦弱枯乾,他穿著厚重的國公正裝,這本該是照著他身材所製的大禮服現在卻像是架在空蕩蕩的木頭架子上。這個陶國公就如從棺材裡跳出來的,年代久遠的乾屍。
他跪在那,呼吸的聲音大得讓人耳朵發疼。
這樣一個人強撐著自己的身體,跑到宮門口來,他不是來做樣子的,他是來找死的,他就是要死在這。
大太監當然不能讓他死在這,那就是他辦砸了差事了。
陶國公的眼睛從剛剛那個帶密折過來的無常出現時,就一直盯著他不放。他看見密折遞了上去,自有守宮的衛士捧著密折疾步跑進宮裡去了,他知道,無常司現在來送進宮裡的密折寫的是什麼東西。
歎了一聲,陶國公沒鬧什麼,他恭恭敬敬的拜倒,口稱:「臣遵旨。」便有陶國公的家僕過來,攙扶住他,帶著他回家去了。
大太監跟了一路,一直到陶國公府的家門口,他看著國公府的家丁出來,抬著小轎,把陶國公抬進府門去。自然也有大管家過來給大太監遞辛苦銀子,可大太監躲了三丈遠,他嫌晦氣。
臨走的時候,大太監有些奇怪,這家人看著也挺懂事的?怎麼會幹出跪宮門的傻事來?
他還沒能走出陶國公府的路口,無常司外加御林軍的大隊人馬就殺到了,直接將陶國公府圍了起來,大太監眼看見他們進去,繼而國公府裡哭嚎震天。
「剛才沒接是真對了,果然晦氣。」大太監也不多看,匆忙回宮去了。他在宮門口就交了差事,然後也對著宮裡磕了三個頭,皇帝能不能知道他在這磕頭是一回事,他自己磕不磕又是一回事。完事之後,大太監自己找地界隔離去了。
盧斯和馮錚帶著人,將陶國公家給抄了。
無常司和御林軍的眾人其實進這府邸都有些背脊發毛,一個個都戴著厚厚的大口罩。那御林軍是幹慣了這差事的,按他們往常的習慣,那對一些值錢的小東西順手牽羊一把。可是這回一個那麼幹的人都沒有,反而是能不沾就不沾。
等到把陶國公的家人驅趕出來,眾人非但沒習慣,反而更毛了——陶國公別看是個肺癆,他妻妾極多,且這妻妾和僕役也多有染上了肺癆的。
陶國公那肺病還不是肺癆的時候,他沒娶妻,他還想著能身體恢復回到御前,然後得一門好親。可是他的肺病非但沒好,還轉成了肺癆,這時候他知道回御前是絕對不可能了。甚至別說皇帝,任何一個達官貴人都不會讓他靠近自家的。
這時候,陶國公最重要的就不是重振家業,而是繁衍子嗣了。他娶了妻,那是另外一個即將沒落的國公家的嫡女,不過那家如今是繼室掌家,這嫡女根本就是賣過來的,這女子嫁過來後,三年不到便染病去了。
陶國公無所謂,他要的只是正妻原配的身份好聽一些,如今她去了,再娶繼室就無需那麼麻煩了。
商戶女,小家女,甚至於寡婦,陶國公陸陸續續娶了六個老婆,這些女人不要貌美,只要好生養。至於妾侍,陶國公更是抬回來了不知道多少,對妾的要求倒是更美貌一些。
這些妻妾給陶國公生下來的孩子其實也有不少了,但是,活下來,長大的,就只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其他的要麼生下來體弱掙扎不了多久就去了,要麼在成長的過程中染上了肺癆也沒多久就去了。
——這就是盧斯和馮錚現在查到的,陶國公家的家事。陶國公做出的這些事都是「合理合法」的,但其實,這個人同樣是個窮凶極惡的殺人魔。
此時,這個殺人魔安安靜靜的坐在堂上,他畢竟是國公,需給他應有的體面。他依舊是那個瘦削枯萎,彷彿乾屍的模樣,可盧斯和馮錚看他,卻不像是哪個大太監一樣,覺得他可憐,他們看見的只是一個滿手鮮血的惡鬼。只是,他們無常司管不了這個惡鬼過去的罪,甚至如今也只能查他兒子,而非是他。
盧斯:「陶國公,敢問您兩位公子如今在何處?」
「跑了。」陶國公嘶啞著嗓子,說得乾脆,「那兩個孽子並不在家中居住,你們去問大管家,他知道得比老夫更清楚。」
盧斯:「有勞陶國公了。國公府怕是要封府一段時日,吃食自有外頭的人送來,還請陶國公見諒。」
「嗯,諒,自然諒。」陶國公點點頭,然後他看著盧斯和馮錚,乾枯的臉上擠出了一絲扭曲的表情,勉強能稱之為詭異的笑,「年輕又健康……你們可是真好啊。」
見多了妖魔鬼怪的兩人也讓他笑得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且他們也沒必要繼續跟陶國公在這混著,因為兩人都不知道該如何從這個一直行走在死亡之路上,渾身發出腐爛惡臭的殺人魔交流。他有什麼在意的,有什麼怨恨的,兩人都不知道。更不可能對他用刑,從他身上,問不出什麼來。
兩人行禮,道一聲退,離開了這個老人。這裡頭的前院已經哭成一片,值錢的東西被登記造冊,貼著封條的箱子一箱一箱朝外搬。奴僕和主子分開,現任陶國公婦人是個看起來絕對不超過二十的圓胖臉女孩,面對抄家之事,就只知道哭。她看樣子也沒什麼貼心的僕役,人都已經倒在地上了。
下人都要另辟別處關押,其他人家,下人是不想走的,府裡雖然好東西都沒了,但被褥至少還在,又有外人給送東西,比之牢房要好得多。可這國公府的下人,卻不等無常們對照名冊,就已經一個個哭喊著要走了。
最麻煩的乃是那些妾侍,還有不多的男妾,他們大多數乃是奴籍,說是奴婢也沒錯,可按照規矩妾也是要留下的。
現在一群男女跪在地上,叩頭不只,大聲嘶喊:「奴是婢!」「小人是奴!」
馮錚道:「去找大夫來,染病的,不管什麼身份,都留下來,沒病的,再關進咱們定好的地方去。」
這事他們之前沒吩咐,因為沒想到這會是一件事。也是他們之前抄家的經驗太少,來之前只是定下,這陶國公府出來的人不能關進尋常的無常司監牢裡,單獨劃出來了一片區域,算作隔離。
馮錚這句話,頓時讓院子裡的哭鬧聲沸騰了一回。有人癱軟在地嘶聲慘叫,有人跪在地上叩拜感謝不止。
並非是患了病被留下就無所謂了,他們這留下的還要服侍陶國公,還要打理這這府邸。尤其這年月肺癆可是富貴病,需要妥善照顧,需要昂貴的藥物,所以陶國公都那個樣子了,他還能活這麼多年,還能生三個兒子。
可是他的妻妾和下人不同,這些人若是得寵的,自然也能得到妥善的照顧,多活一段時間。如今都要被封在府裡了,陶國公自然能得到該有的藥物和食物,其餘人怎麼樣,就不得而知了。留下來,只有越病越重,直到病死一個下場。
因為陶國公府的特殊性,為了安穩自家的人心,盧斯和馮錚一直呆到最後一個人被拘走,他們帶來的人馬也出了院門,他們才最後走出來,關上大門,親自在各個門上都貼上了封條。從今天開始,除非特殊情況,否則一應吃食就都要從外頭吊進去了,若有穢物要麼裡頭的人也吊出來,要麼就自己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