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床鋪寬大柔軟, 枕頭拍得蓬鬆,被子和床單都是新換的,帶著夏日裡熱烈陽光的味道。
但張院生就是無法入睡。薄被搭在腹部, 腿腳伸在外面,翻來覆去碾轉反側。
房間裡很暗,只有床頭櫃上一盞煤油燈裡搖曳著細長的火苗。或許是因為宅子很有些年歲的緣故, 平日裡又無人居住,即使提前通了風, 地板上,窗楞邊, 櫃子裡……依舊散發著一股淺淡的黴腐氣。
就像是母親臨終前的味道。
母親是一點點死去的。查不出病因,但整個人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瘦。就像是身體裡寄居了某種怪獸,從內而外,吞噬著她的生命。
張院生猶記得,那雙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他, 一條條青筋像是泥土底下蠕動翻拱的蚯蚓, 仰著頭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在他耳邊道:
「……不……不要……回……回家……」
然後手掌松落, 圓睜的眼睛在邊緣處泛出青灰色,徹底沒了氣息。
不要回家。
這是母親彌留之際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為什麼?因為張府是處凶宅?
張府是處凶宅。回來尚且不到半日, 他就從下人嘴巴裡零星聽到不少這種言論。
據說加上張大帥一起,宅子裡前前後後死了不少人。
但這種怪力亂神之語不過是無稽之談,怎可當真。
外頭果然下了雨, 涼風攜裹著腥濕的水氣從窗戶縫裡鑽進來, 吹得煤油燈明明滅滅, 在牆角拖出一道狹長的影子。
張院生側身枕著胳膊,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不遠處的牆壁,摒除雜緒,從一開始默數想讓自己盡快入眠。
臥室的牆壁上和樓下客廳裡貼著一樣的壁紙——事實上,老宅裡的所有房間好像都貼著這種壁紙,花朵精緻繁複,深紅色的花瓣一層層盛開綻放,籐蔓細長彼此纏繞,彷彿沒有盡頭一般延伸向更遠處……
張院生不知不覺閉上了眼睛,燈油逐漸燃盡,火光閃了閃悄然熄滅,整個臥室徹底陷入黑暗當中。
他是被一陣「沙沙沙」的窸窣聲響吵醒的。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麼,像是昆蟲的節肢在紙頁上緩慢爬行,又像是根莖在地下生長即將破土而出。
聲音不大,但綿綿密密毫不停歇。張院生半夢半醒間睜開眼睛,身體猶在熟睡和醒來之間徘徊不定,忽然就感覺有冰涼柔軟的東西從自己裸露在外的小腿處滑了過去。
「啊!」
他急促的驚喘一聲,飛快坐起來將小腿收回被子裡,瞬間睡意全無。下意識側身去找床頭的開關,上下按了好幾次沒有反應後,這才想起來宅子裡停電了。
房間內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不要回家。母親嘶啞的叮囑聲再次迴響在耳邊。
黑暗顯然是激發恐懼的最強催化劑。未知的暗處,似乎有無數不懷好意的視線正在窺伺。
張院生徒然睜大雙眼,然而眼前除了一片沉鬱的黑色,什麼都看不見。掌心和後背很快就滲出一層冷汗,耳膜因劇烈的情緒鼓漲顫動,整個房間裡全是他噗通噗通擂鼓一般的心跳聲。
腿側的床墊微微凹陷下去,似乎有什麼東西正朝著他一點點靠近。指甲狠狠掐進掌心裡,張院生深吸一口氣,憑著記憶飛速在床頭櫃上摸索火柴和燈具。
他模糊記得煤油燈像是燒完了,所幸下人在櫃子邊上另外給他準備了蠟燭。手指捏著火柴正準備擦亮時,那股冰涼柔軟的觸覺忽然又出現在他胳膊上,隨即眼前綠光一閃,響起一道軟綿綿的聲音:
「喵~」
緊繃的心弦驀地鬆懈下來,張院生點燃蠟燭,然後將身旁的黑貓抱進懷裡,摸著它的頭頗有些哭笑不得:「原來是你啊。」
黑貓親暱地甩著尾巴在他手背上掃了掃,冰涼而柔軟。
這黑貓是管家張貴養的,名叫元寶。張院生晚飯時曾見過一次,從樓梯上輕盈竄下來,直直跳進他懷裡,十分親近粘人。連張貴都說,這貓想來是和他有緣分,往日裡別人碰都不給碰一下的。
約莫是聞見了他的味道知道他睡在這裡,房門關得好好的,也不知從哪找到了進來的通道。
雖然只是虛驚一場,但經此一嚇,暫時怕是徹底睡不著了。窗外的雨聲愈發激烈,嘩啦啦拍打在窗戶上,迴盪在臥室內空曠而悠遠,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動靜。似乎之前吵醒他的沙沙聲響,只是一場迷濛之中恍然不真切的夢境。
抱著元寶摸了一會兒,張院生掀開被子起身下床,打算去浴室裡洗把臉,順便將睡衣重新換一身——如今穿的方才浸了冷汗,黏答答貼在身上很不舒服。
左手托著燭台,右手擋住自窗外漏進的風雨,一步步往浴室裡走去。
浴室空間稍微小些,燭台放在鏡子前又經過一道反射,倒顯得比外面亮堂許多。
張院生摘下眼鏡放在架子上,擰開水龍頭,彎身鞠起一捧水撲在臉上。水流中還帶著白天烈日留下的熱意,在這風雨交加的深夜裡莫名帶來幾分熨帖。
洗完後甩了甩手,直起身準備拿毛巾。水珠從睫毛上不斷滾落,加上摘下了眼鏡的緣故,眼前像是蒙了層紗布一般模糊不清。
視線不經意間從鏡子上掃過,然後渾身陡然一顫,僵硬地將頭又轉了回來:
不過兩尺見方鏡子裡,此時倒映出來的竟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個女人,一個身穿旗袍的長髮女人,面容曖昧不清,直直盯著他不知看了多久。
除了倒映在鏡子裡的燭火,女子週身全是深不見底不知通往何處的黑暗。似乎為張院生終於發現自己而感到欣喜,那女人竟彎起紅唇衝他笑了笑,在這一方昏暗的燈火下陰森可怖至極。
張院生猛地睜大眼睛,瞳孔急劇緊縮到針尖大小,難以言喻的恐懼瞬間將他沒頂,只能完全依據本能,用盡全部力氣尖叫出聲:「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手中的毛巾狠狠朝著鏡子砸過去,慌亂中不小心帶翻了燭台,砰的一聲,蠟燭摔在地上滾了滾,冒出一縷黑煙後迅速熄滅。
狹窄黑暗的浴室內,便只剩下驚駭欲絕的張院生,和一面再也看不清內容的鏡子。
張院生劇烈喘息著轉身想往門外跑,然而腳邊飛快爬上了一股冰涼而柔軟的觸感,緊實有力,死死將他定在原地。
不可能是元寶,元寶還在外面沒進來。
正當恐懼和絕望伴隨隨著不斷攀爬的冰冷幾乎將他完全吞噬時,小五拎著煤油燈闖了進來:「少爺!院生少爺!發生什麼事了!」
「鏡子!」張院生像是找到救命稻草也似一把拉住他:「快看鏡子!鏡子裡有個女人!」
小五提起煤油燈照向鏡子:昏暗的燈光下,那裡面只有滿臉困惑的小五,以及面無人色狼狽不堪的張院生,哪有什麼女人。
余火換完旗袍從樓上走下來,眾人立刻齊齊陷入了呆滯狀態。
愣了半天,還是邱可夫當先吹了聲口哨,捏著煙狠狠讚了一聲:「臥槽!」
那旗袍是依照民國時期的樣式請大師傅專門定做的,堪稱整個劇組裡最值錢的一件衣裳。
暗紅色打底,鳳紋盤扣,釘珠繡花,接近胯部的高開叉,無論是布料還是繡工都是頂上等,光是往衣架子上一放,那就華光璀璨閃得叫人移不開眼睛。
原本是按照原女主的身形量身打造,但余火骨架本來就不粗壯,請服裝組的老師放一放改一改,墊上假胸假臀,倒也正好合身。
他皮膚白,本來就生得清秀俊美沒什麼攻擊性,化妝師拿粉刷在他下頜骨上刷了幾下,掩去男子的硬朗線條,勾勒出女子的柔美秀麗,再畫上一層淡妝,膚色如玉紅唇似火,黑色的波浪長髮隨著走動微微搖曳,墨玉似的眸子斜斜掃過來,當真是美人如畫風情萬種。
難以置信的驚艷和震驚足足持續了好幾分鐘,直到邱導半開玩笑的說了句「快把口水擦一擦,誰嚇跑了女主角勞資跟誰急」,眾人這才相繼回過神來,擠眉弄眼的笑。
男性員工不好有什麼太露骨的表示,女性員工毫無顧忌,余火一下來就立刻圍了上去,一邊驚嘆一邊嫉妒得咬手指:「余哥,你的腰怎麼能比我們還細,腿怎麼能比我們還白!」
「關鍵還又長又直又滑又嫩!」
要不是知道胸跟屁股是假的,真讓人懷疑到底誰他媽才是女人。
可即便如此,這凹凸有致的身材,這從側面高開叉露出來的細白大長腿,依舊讓不少男同事悄悄嚥了嚥口水——心裡知道這衣服底下是個男的沒錯,但是眼睛管不住啊!
肖華瞧了半天,滿臉深沉狀的得出一句總結:這男人要是騷起來,真就沒女人什麼事了。
余火臉色漲得通紅,耳朵墜子像是能滴血,悄悄捏住高開叉的位置,束手束腳不敢動彈:「邱導演,這樣,真的可以嗎?」
「可以可以可以!」邱可夫越看越滿意:「這怎麼不可以,簡直太可以了!完美!根本就看不出來是男人扮的!你也別緊張,放鬆啊,就把這當作是一次挑戰,很多優秀演員都嘗試過性別反轉的角色,這特別能考驗一個演員的心理強度和專業水平。
當然了,今天是你第一次穿這身衣服,有點不自然是肯定的,咱們慢慢來,今晚只需要拍鏡子那場戲,你都不用動,站著笑一笑就行。
回頭自個兒有時間了,再好好琢磨琢磨女性的行為特點,怎麼走路怎麼說話,到時候這部分戲咱們放到最後拍,不著急啊。」
余火勉強定了定心神,又提出另一個問題:「那高跟鞋怎麼辦?」這個他真穿不了,也沒有適合他的型號,剛剛在化妝間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硬把腳擠進去,還沒走兩步就東倒西歪根本站不住,不得不深深敬佩女同志的可怕毅力。
邱可夫將他上下打量一遍:「不用穿高跟鞋,你這身高就已經足夠了,再穿高跟鞋反而不像,到時候拍攝不拍腳就行了。要不你先醞釀醞釀,然後咱們把鏡子那場戲給拍了?」
四十多分鐘之後,鏡中戲圓滿結束。邱可夫拍拍手:「收工!大家都辛苦了,早點回酒店休息吧,明天早上七點鐘別墅門口集合!」
余火回到休息室換下旗袍,由小陶幫他卸妝,還沒卸完呢想起一件事,趕緊轉頭看向張敏:「我扮演女子之事,你沒告訴江封吧?」
雖然以後肯定瞞不住,但暫時能瞞一天是一天。畢竟,怪不好意思的。
張敏搖頭:「沒有,只是拍了照片和視頻,將大概情況和邱導提議的條件告訴了梅經紀。」余火一人分飾兩角,原先的演藝合同自然就要發生變更。
余火暗暗鬆了口氣:那就好。
與此同時,正在家中書房辦公的江封忽然收到一封郵件,梅琴發給他的,標題是:
「來,給你看個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