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較小的孩子用手指指著在水田秧苗縫中浮動、游移的一條黑漆漆的東西,認真而鄭重地說著。
“嗯,不錯,果然是一條蟹鰻!”較大的孩子興奮地說:“我下去把它捉上來,中午叫阿母燒湯吃。”
他放下臂彎中的吊籃,捲起了褲腳,隨手掀開吊籃的蓋子當作工具,遂緩緩地跨入水田之中。
“蟹鰻”,乃是河鰻中的一種,淡水河鰻通常都是土褐色,體型較小,蟹鰻則全身長滿黑點,而且較大。
可是水田中遊行的那條蟹鰻又異於其他的蟹鰻,它渾身發黑,行動的姿態更是不同。
魚類遊行皆是頭尾左右搖晃,這條蟹鰻卻上下鼓動前進,一如尺蛤,一如蚊螭。
蚊螭乃龍子,通定訓聲中云:“龍,雄者有角,雌者無角,龍子一角者蛟,二角者虯,無角者螭也。”
還有,鰻魚向不離水,而它則不時將頭伸出水外。
還有,鰻魚光滑無比,而它身上所謂黑點,雖不是鱗,卻賁如栗,奈何孩子不察,原因孩子無知而錯覺了。
“哥,我下去幫你忙。”
“也好。”做哥哥的略一遲疑,然後說:“那你就兜在後面好了。”
“是。”
較小的孩子希冀的臉上展顏一笑,他毫無猶豫,拔腳也跟進了水田之中。
鄉野的孩子平時都光著腳板,鞋襪只是在喜慶或作客時才穿,還有冬天。至於早晚,他們都穿拖鞋,大人也是。
大孩子十分利落地走在蟹鰻的前頭,他一手將吊籃蓋插向水中,插人泥土,先阻住鰻魚的去路,騰出的另一隻手則曲起中指,奮力朝對方腦後七寸之處甩去!
七寸乃是鰻、鱔的要害,蛇也是。
鰻魚早就有了警覺,只見它鰻頭一搖,立即打橫走了。
大孩子籃蓋一移,也快捷異常地又擋住了鰻魚的進路,另手方式不變,處所不換,還是朝向時方七寸之處!
鰻魚靈巧得很,它也改變了路數,不再搖頭,尾巴一抖,肚子一縮,竟然倒退而回。
“弟,趕它上來。”
“好。”
折腰弓背,正在嚴陣以待的弟弟應了一聲,雙手立即在水中劃動著,口中還不停地發出“吁吁、去去”之聲。
求生乃萬物的木能,動物如此,植物也是如此,你若是把花樹的枝條加以折斷,未幾,它就會在折斷之處茁發出二枝或三枝來,更威猛,更壯大。
蟹鰻被這對兄弟包抄圍剿,在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的情況下,唯有將身子再度打橫,朝空隙之間突圍脫困。
大孩子捉魚蝦是能手,而這條蟹鰻又豈是弱者?
就這樣,“戰”事持續下來了,一個為保性命東竄西溜,一個欲想口腹左封右拿,二人一鰻,遂在稻田之中追逐不已。
水花四濺了,它濺濕了孩子們的衣褲,泥漿渾濁了,它也沾上了孩子們的頭臉,果真是為了收穫?應該不是,他們大部分的原因乃在嬉戲。
“哥,看這條鰻魚那麼滑溜,何不把它趕到路邊去?”
“對!趕到路邊,再把它戽上大路,看它還有什麼花樣好變?”
做哥哥的一擦臉上的水珠,同意著弟弟的說法。
鰻或鱔以及泥鰍,周身佈滿涎汁粘液,捕捉頗為不易,但一經沾上乾燥的沙土,那就是死路一條,從此完蛋。
所以有人宰殺它們,烹食它們,多半先用草灰涂之抹上,然後再作處理。
轉換了方向,改變了陣式,兄弟二人將身子打橫,成了一排,四隻腳,四隻手,再加上一個吊籃蓋,面積是既寬又廣,果然,那條鰻魚游向路邊而去了。
可是,出奇的,意外的,不用戽,它竟然自動的躍上了大路,並且在大路上行動得也十分利落快捷。
“哥,這恐怕是蛇吧?”
“唔——”大孩子略一猶豫,說;“大概是的,不過,棲息在水中的蛇都無毒,我們追上它,若是水蛇,就打死它!”
“好。”
大小孩子也雙雙的跨上了大路。
“三月農村閒人少,布完秧苗又種麻。”
是以,大路上行人了了,只有兩個,只看見兩個人在孩子們的身後走動著。
這兩個人看起來不像是踏青溜躂,那麼必定有事在身了。
前面的一個大概五十多歲的年紀,他又矮又瘦。
種田的人已經夠黑的了,但這個人生得更黑,黑得又光又亮;種田的人已經夠邋遢的了,但這個人身上更邋遢,邋遢的百味俱全!
後面的一個卻截然不同,他的年紀只在二十出頭,劍眉星目,玉面朱唇。一襲白衫既白又潔,頎長身形瀟灑倜儻,說公子哥兒,卻沒有紈袴之氣,說書生相公,又散發英挺之風!
他們都看見了嬉戲中的孩子,只是年紀大的那一個走在前面,距離較近,因此孩子們的一舉一動,俱皆歷歷在目。
對方在水田中捕捉鰻魚——尚未證實該條東西的真正身份之前,故且仍然稱它為鰻——
他的臉色徹乎感到不悅,如今見孩子們變本加厲,將鰻魚趕上路面還是緊追不捨,他不慍怒了起來,面容一獰,牙齒一咬,抬起右手,曲起中指,插入口急劇的吹了兩聲。
“嘩 嘩——”
音量尖銳,如針似錘,它刺人耳,它悸人心,它寒人膽,最多入費解的,它竟能支使鱗介,在前面遊行的那尾蟹鰻,聞聲突然倒返而回。陡地竄起,射向跟在後面的大孩子而去!
大孩子驟不及防;幸而他手中握有簞籃蓋,見狀就本能的舉籃蓋朝前一擋,“蓬”的一聲,蟹鰻無功而落地了。
但是,它一著不著,又來一著,這次改變目際,轉向較小的孩子面門上射去!
走在最後面的年輕人,在鰻魚爬上路面行進的時候就已經注意著了,繼之又聽到前面那個老年人口吹哨音,他更動之於心。
於是幾個箭步,雖然趕到了對方的身後,但卻援救不了大孩子的危難,也是孩命不該絕,及時地以簞籃蓋擋住了凶物的攻擊,僥倖脫過一次死劫!
在那條凶物第二次轉襲較小孩子的時候,年輕人就不容它得逞了,他立即縱身而起,一個“天馬行空”,一個“玉龍飛龍”,越過了老年人的頭頂,超越在孩子們的身前。
然後,曲指彈出,那條吃人的凶物頓時應指飛出丈外,不住地在地蜷曲翻滾!
老年人一見不禁大驚失色,他狂奔而前,霍然抓起地上那條東西,凝視之下,那條東西已經是頭碎骨斷,回天乏力了。
“啊!小虺……可憐的小虺……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呀……
我不該任你遊蕩,但我也料不到竟會有人能制你於死命……嗚……
……嗚嗚……”
他開始時只是斷斷續續的啜泣,到後來,卻嚎陶起來了,悲傷得如喪了考批;幄!不,像折了兒孫!
孩子們驚魂甫定,兩個人怔怔的覷望著這個老年人怪異的行動,小心靈中感到非常迷惘,不知所以。
“你既然死在此地,我就將你葬在此地,然後……”
老年人緩緩的蹲下身子,繼之伸出五指,就地在路旁挖了一個坑洞,將那條東西的屍體放了下去,再耙上泥土。
年輕人的心中雖然有了底子,但對方的動作過分怪異,他不禁倍加警惕。
頓時轉向兩個孩子說:“看這個老年人的樣子,必然是心有不甘,你們還是快些走吧!免得到時候受到傷害。”
大孩子聽了臉上有怯意,心中有感意,他說:“那你呢?你也快走呀!”
“我不能走。”年輕人搖搖頭說:“我若一走,他必定又會找上你們。”
大孩子有些猶豫,有些遲疑,他已經有十三四歲了,畢竟懂了不少事;禍端是他所惹起來的,怎麼可以叫別人去承擔?
因此壯著膽子說:“我們可以跟他講道理呀!”
“看他這副樣子,會跟你講道理嗎?”
“難道他要打人?”
“他若只要打人,那也就沒有事了,恐怕要傷人呢!”
“要傷人?”大孩子胸脯一挺說:“那我去叫阿爸、阿叔來。”
年輕人接口說:“你阿爸、阿叔不會是這個老年人的對手,他練有功夫呢!”
大孩子氣餒了,他惻惻地說:“那大叔你呢?”
年輕人笑笑說:“你剛才不是著到大叔也練有功夫嗎?”
“這……這怎麼好……”
“別說了,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