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未曾改變
周景在凌晨前往城南,城南的火還未完全撲滅,有些地方仍在啪啪燃燒。周景提桶井水往自己身上倒,從頭澆灌,他不顧漢兵阻攔,闖入燃燒的街道。每路過一具屍體,一位受傷的士兵,周景都會停下來察看,夜色昏暗,唯有風中的火光帶來時亮時暗的照明。周景衝進來時,顯得不顧一切,在找尋的過程中,則十分冷靜,火焰烤紅他的臉龐,燙焦他的頭髮,他仍未離開,抱著極大的意念,一處挨一處尋找。參與城南戰鬥的漢軍告訴他,城南的殘兵要麼被俘,要麼已死。在被俘的士兵中,周景沒找到魏嘉,他多半死在了這裡。
想起在漢軍帳中,和身為俘虜的魏嘉對弈,兩人席地而坐,專注於棋盤,你來我往。周景侵掠魏嘉的陣地,眼看魏嘉一條大龍就要被屠,魏嘉苦惱抓頭:「子慕待我這般冷酷,想是以往什麼時候把你得罪了。」周景面無表情提子,說道:「你幾時贏過我。」
那時兩人已是對立,各為其主,卻彷彿還在魏府中,兩人在清風徐徐的亭上下棋,愜意的聽著流水潺潺聲,時常,魏嘉會在棋盤上被周景打得抱頭鼠竄,而周景頗有些小得意,從不手下留情。
現在回想,在魏府那些悠閒相伴的日子,頗令人懷念,周景一度覺得這樣也挺好,在魏府那些時光,看著他和女兒溫馨的場景,他甚至覺得很欣慰。
現在覺得哪怕是在漢軍帳中,兩人安靜的在一起,聽著棋子敲落聲,亦是美好之事。
周景翻開一具趴地的屍體,辨認不是,又去檢查另一具,在燃燒過的四周兜兜轉轉,周景的手臉沾染炭灰,汗濕衣衫。
周景其實已不知曉找到又怎樣?找不到又怎樣?及這人世裡,這個人或許已經消失,唯只剩一個皮囊,且會腐敗、發臭,並化作一捧泥土。
那時在漢軍帳中,若是就此將他關起來,等錦官城之戰結束再讓他離去該多好。可是周景清楚魏嘉有自己的意志,他是蜀王那邊的人,他在錦官城中留下了妻女。
他有他牽掛之人,也為他人所有。
年少時,兩人身份相類,同席讀書,那時比手足還要親暱幾分,後來漸行漸遠,卻也始終沒有斷去聯繫,後來握手言和,以摯友相待,終歸也不過一友。
今日,所為,也不過是行一位友人的職責,為其斂屍。
死亡,無不是冰冷且絕望,十多年前,一家人慘遭殺害,周景失去了一個又一個親人,他很清楚死亡是什麼。他的心很沉靜,像一汪死水般,黑漆漆,再激不起一絲漣漪。
周景扶著殘破的土牆站起,他被高溫和煙霧熏得搖搖欲墜,精疲力竭,他舔舔乾裂的唇,邁步繼續向前行走,他覺得自己必然是遺漏了地方,再找找。
走著走著,就在一棟被燒得殘敗的宅院中,周景見到一位僕人打扮的老漢吃力拖著一具「屍體」。那「屍體」外衣不見,只穿著貼身的衣物,那身衣物上沾染血跡。周景沒有立即認出老漢拖的是誰,卻一眼認出了老漢,那是魏嘉的老僕魏東。
在周景辨認老漢時,老漢顯然也已認出周景。
周景發愣,繼而迅速上前,他跪在地上,手抓住魏嘉的手腕,他摸到了脈搏。他的心跳隨著脈搏而激烈跳動。周景他來不及去察看魏嘉的傷勢,他幫老漢將人抬上馬,周景叮囑:「送去周宅,稍後,我會帶藥過去。」
老漢無言點頭,用一張破草蓆將魏嘉蓋上,牽著馬離開。
周景摸出巷子,天邊殘月淡痕,晨風帶來絲絲涼意,他收拾自己疲憊的樣貌,朝漢軍走去。
在進入城南時,他有一份玉石俱焚的毅然,而此時他重新整理心情,騎馬離開城南,前往蜀王宮。
周景匆匆洗去手臉的污漬,趕往蜀王宮。他的一身衣服未更換,像似在戰場中翻滾過那般凌亂。不過,蜀王宮裡也是狼藉一片,周景邁過倒塌的木樑,前往大殿裡報到。漢王見他過來,指著一側的木案說:「正在四處找先生,勞先生寫份安民的檄文,一會讓人拿去張貼。」周景領命,讓侍從將筆墨遞來,他攤開帛書,執筆腹稿片刻,落筆書寫,洋洋灑灑,一揮而就。
檄文呈上,士兵張貼市坊,民心安定。
隨後,周景離開蜀王宮,沒帶侍從,巡視的漢兵不敢攔阻、盤問他,知他是子慕先生。周景獨自騎馬前往城西,來到已為雜草吞噬的周宅。
他身上攜帶著從軍醫營裡拿的瘡藥、刀針、布條等治療物品,他略懂醫術。
魏家老僕往時隨魏嘉來過周宅,他熟悉這裡,他將魏嘉藏在一處破敗的小院裡。周景沿著遊廊行走,發覺石階的雜草有踐踏的痕跡,他沿著痕跡,來到一間棄用十數年的房間。
推開房門,魏嘉躺在角落裡,他昏迷著,老僕在身邊照顧他。
周景上前,和老僕低語兩句,老僕離開。周景注視魏嘉沾染血污的臉龐,他心中難過,用拇指擦去魏嘉臉頰上的一滴血。
「伯許……」
周景痛苦合眼,平復起伏的心情。
隨後,周景著手脫去魏嘉身上的所有衣物,他一寸寸檢查傷口,魏嘉的背和大腿兩處箭傷,因他受傷時穿著甲冑,刺得不深,但流下不少血,左手臂上有一處燒傷,其它的小傷口更多。
老僕用廚房裡廢棄的瓦罐盛來水,周景用濕布擦拭魏嘉臉上、身子上的血污,魏嘉劍眉深目,本是位英氣的男子,此時臉色蒼白,雙唇發紫。
老僕雖然盡所能的幫魏嘉止血,但他用的不過是草藥,效果十分有限。
周景清理掉草藥,檢查魏嘉傷口,他發現背部血淋淋的傷口裡,還留著箭頭。
「魏東,你扶住伯許,我將他肩頭挖來。」
老僕扶起魏嘉,周景拿刀的手沒有顫抖,十分沉穩,刀尖在創口裡攪動,魏嘉痛苦呻吟,周景挖得一手血,他滿臉的冷汗,臉色灰白不比魏嘉好看幾分。
艱難地掘出箭頭,周景迅速為魏嘉的創口灑藥,纏綁。周景雙手血液,臉上淚水溢流,他雖然有縱橫捭闔之才,但畢竟只是位文人,再冷靜面對這樣血肉模糊的情景仍是恐懼,何況這是他深為在意之人。
所幸背上的箭傷,箭頭早先拔出,沒有殘留在體內,只需清理、包紮。
將魏嘉身上的大小傷口處理完,周景脫下自己的長袍,披在魏嘉赤裸的身上。周景疲憊不堪坐在魏嘉身邊,他執著魏嘉的手,雙眼發直,一言不發。
老僕從院中拾來破舊的帷帳、碗碟等物,堆放在房中。
「魏東,我在這裡看伯許,你去買些吃食。」
周景這才動彈身子,從懷裡取出錢,遞給老僕。
昨夜城南被燒,魏府也付之一炬,這主僕倆現下可都是窮人了。
「老奴謝謝周先生,先生這可是救了將軍一命啊。」
魏東跪地磕頭,他知道周景在漢王那兒任職,這是冒著自身危險在救魏嘉。
「我與他可謂生死之交,無需言謝,你去吧。」
救魏嘉,值得周景以身涉險。在此時,聽著魏嘉均勻的呼吸聲,坐在魏嘉身邊,周景的內心平靜,像一潭秋水般。
重傷的魏嘉,有在周宅昏迷兩天,到他清醒時,發現自己人不在城南,換了地兒,而且還活著。
魏嘉醒來時意識清晰,見自己在莊宅,身上披著周景的長袍,且傷口得到治療,便知道是周景救他。
魏嘉從榻上爬起,望著門外漫天的星光,他開口問的不是周景,而是城南的妻女。
老僕告知城破後,魏嘉的妻子帶女兒出逃,聽聞跟著城南一些官員的女眷一起,不知去了哪裡。
魏嘉搖搖晃晃爬起來,心裡著急想下榻,腳一落地,身子趔趄,栽倒在了地上,老僕連忙去攙他。
魏嘉知道現下病痛虛弱,無法行走,老老實實回榻上躺著。
這夜,周景前來。
兩人在黑夜裡相見,魏嘉看到周景,激動想起身,周景按住他。周景坐在魏嘉身邊,手貼魏嘉額頭測溫,又為魏嘉把脈,魏嘉安靜順從。
「子慕,你不該再過來。」
魏嘉躺在枕上,望著周景,他的聲音嘶啞。
周景慢條斯理,從行囊裡取出衣服和幾個熟雞蛋。
「我自己的家,我怎麼就不能來了。」
周景剝開顆雞蛋,將雞蛋執住,餵食魏嘉。
魏嘉本來沒什麼食慾,他被疼痛折磨得精疲力竭,但是又不忍讓周景白忙活,他咬食雞蛋,小小一個雞蛋,三口吃完。
「伯許,我打探到嫂子的消息,她帶著孩子,去了臨邛。」
周景繼續剝第二個雞蛋,他話語波瀾不起。
城南著火後,魏府被焚燒,周景還特意去過已成殘骸的魏府,詢問魏府附近的鄰居。雖然魏妻待周景向來輕慢,但周景並不希望魏嘉妻女出事。
聽到妻女的消息,魏嘉的手用力抓住周景手腕,急切問:「可是跟隨我阿父一起撤離?」
周景神色稍有變化,魏嘉不會察覺,周景喃語:「是如此。」
魏嘉笑了,眉眼彎起,即使是在昏暗中,周景還是看到他臉上的笑容,周景也微微笑了。
魏嘉雖然和妻子感情淡薄,性情也不合,但這女子畢竟是他妻子,他需要照顧她。何況女兒阿穎更是魏嘉的掌上明珠,父女間有這深切的情感。
「你安心在這裡養傷。」
「多謝子慕。」
魏嘉覺得千言萬語也不足以表達他的謝意。
「你也助我許多。」
十二年前,周景在家人被殺後,逃離錦官城,得到魏嘉的許多相助。
周景將第二個雞蛋遞給魏嘉,怕雞蛋噎喉,周景端來碗水,先餵魏嘉兩口水。
這樣的周景非常溫和,就像他少年時期那般。少年的周景,秀美溫雅,對魏嘉尤其親和,子慕其實從未更變。魏嘉吃著雞蛋,心裡為愧疚充斥。
這夜,周景幫魏嘉大腿上的箭傷換藥,他脫去魏嘉的褲子,伏在魏嘉身上。老僕魏東舉燭火在旁照明,周景神情自若,只專注於魏嘉的傷,其他地方不曾多看一眼。
周景上藥包紮好,再把魏嘉褲子拉上,手臂圍著魏嘉腰身,為魏嘉繫綁褲帶。
做好這些,兩人相對無語。周景起身,打算離開,他手臂突然被魏嘉一把拽住。周景看向魏嘉,魏嘉則欲言又止,然而終究也還是將手放開。
那時年少,兩人因錦官城兵亂而分離,導致許多事未能挑明,一旦錯過,便已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