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錢錢一開始還不肯接那幾張紙巾,然而韓聞逸的手也不收回去。
兩人僵持著,時間一秒一秒地過,錢錢的防線也在一秒一秒地瓦解。終於,她被擊潰了。
她一把奪過餐巾紙,打開紙巾將臉蓋住。
她一開始只是無聲地流眼淚,很快,瘦弱的肩膀也開始顫抖。
「哥,」她哽咽著問道,「我是不是很差勁?」
韓聞逸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溫柔地摸著她的頭髮。
她現在需要的不是一個答案,而是一個發洩的過程。他等她說完。
「都說事不過三,我整整曠考了三次!我都走到考場門口了,我就是進不去,就是進不去!我他媽到底在幹嘛啊?!」
「我知道他們對我很失望,我知道所有人都對我很失望。連我都討厭我自己!」
「我每一次都以為,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可以!可是下一次,又下一次……為什麼我就是做不到?!我他媽到底是有什麼毛病!」
韓聞逸沒有打斷她的發洩,只是不斷地給她遞紙巾。直到她情緒都發洩出來,肩膀抖動的沒有那麼厲害了,他才終於開口。
他問道:「錢錢,知道我今天為什麼帶你做來體檢嗎?」
錢錢從紙巾的縫隙裡露出紅紅腫腫像兔子一樣的眼睛,好奇地看了韓聞逸一眼。她很快意識到自己現在的眼睛應該很醜,又用紙巾擋住了。
她搖了搖頭。本來她以為韓聞逸今天會帶她去看心理醫生的,韓聞逸卻帶她來醫院看內科外科的醫生,這舉動的確讓她不太明白。
韓聞逸緩緩解釋道:「人的心理和生理是不可分割的。我們的情緒是受到身體裡的各種激素調節的。身體不健康,我們的心理狀態就會受到影響。哪怕只是疲勞和飢餓,就有可能讓我們的脾氣變得非常暴躁。」
錢錢悶悶地點點頭。她平時脾氣還挺好的,但有時候餓急了,的確容易看誰都不順眼。
「所以在給你做心理疏導之前,我希望先弄清楚你身體的健康狀況。有時候看起來似乎很嚴重的心理問題,可能只是生理上的一個小毛病導致的。只要把身體上的毛病治好了,也許心理上的毛病馬上就能迎刃而解。」
錢錢猛地從紙巾裡抬起頭,連自己哭毀的形象也顧不上了,驚訝地看著韓聞逸。
韓聞逸以為她被嚇到了,連忙解釋道:「別太擔心,我不是說你有什麼很嚴重的疾病,哪怕只是營養不良,都有可能導致抑鬱症。」
事實上他其實有點擔心錢錢的心理疾病會是由器質性病變引起的——並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但是這種杞人憂天的話還是不要在沒拿到詳細的檢查報告之前說了,要不然自己嚇唬自己,情況反而更糟糕。
然而錢錢卻並沒有因為韓聞逸說她可能有病而害怕。她只是很驚訝地問道:「你是說,我的問題可能是因為我生病了?我是說——真的生病了?」
她的反應讓韓聞逸失笑。
他突然弄明白錢錢心理壓力劇增的其中一個原因了——她可以接受自己生理上有疾病,但她不願接受自己心理有疾病。
這並不是錢錢一個人的問題。自從學了心理學,韓聞逸才發現,有時候人們對別人、也對自己,實在是太過殘忍和嚴苛。也許是傳統的教育讓人們太相信主觀意志可以控制一切,於是任何錯誤都被歸結於主觀問題,彷彿只有一個人品德敗壞,他才會犯錯。於是心理疾病也被視為糟糕品質的代名詞,代表著懦弱、膽怯、無能……
可事實卻絕非如此!!
韓聞逸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必須要解開錢錢的這個心結。
於是他忽然換了一個有些突兀的話題:「你有沒有聽說過『陳述性記憶』和『程序性記憶』?」
「啊?」錢錢一臉茫然地搖頭,「那是什麼東西?」
「是心理學上的兩個名詞。人的記憶有很多種分法,其中有一種分法就是『陳述性記憶』和『程序性記憶』。這兩種記憶是由人大腦裡不同的區塊控制的——就好像我們的左腦控制意識和語言,右腦控制思維和創造力。不同記憶功能也是由大腦裡不同的區塊控制的,我這麼說你能理解嗎?」
錢錢點點頭。左右腦分工的理論初中生物課就學過。
「所謂的『陳述性記憶』,就是指我們的思想和思考。我們腦海裡的每一件事情,我們學會了勇敢,學會了堅強,學會了美好的品德,這些都是『陳述性記憶』。」
錢錢認真聽著,繼續點頭。
「而所謂的『程序性記憶』……我們的身體就像一台精妙的儀器,它會記住很多曾經輸入過的指令,然後自動地去執行它。比如我們學會了走路,學會了划水,從此以後我們張開腿就能邁步,跳進水池就能游泳。這些都是我們的身體略過了我們的思想和思考,自發記憶的行為。」
「『程序性記憶』給我們節省了很多的時間,大大提高了做事的效率——要不然我們每邁出一隻腳,都要思考下一條腿應該怎麼抬起來,我們做事的效率就太低太低了。」
錢錢不停點頭。韓聞逸講的還是很清楚的。
「但是……這種節省效率的程序有的時候也會出錯。如果有人在第一次游泳的時候溺了水,他的身體記住了對水的恐懼感,從此以後他每次看見水就看怕。」韓聞逸聳了聳肩,「即使他明明知道,很淺的水池淹不死他;即使他明明知道,只要他去學,他總有一天能夠學會游泳。可他一看見水就全身發抖,連下水的那一步都邁不出去。他的思想和他的『程序性記憶』發生了衝突。」
錢錢怔住。她開始明白韓聞逸想說的是什麼了。
「這不是因為他膽怯,也不是因為他懦弱,」韓聞逸注視著錢錢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更不是因為他不負責任。只是他的程序為了保護他,出了一點小差錯……或許都算不上是差錯。總之,僅此而已。」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鎯頭,一下一下敲在錢錢的心牆上。
不是因為她膽怯,不是因為她懦弱。更不是因為她不負責任。
「哪裡出了問題,糾正過來,就好了。」韓聞逸說,「如果程序發生BUG,就找到出錯的編碼,修改它。」
身體上的疾病也好,心理上的疾病也好。好好地治療,會有癒合的那一天。
「但就算出了問題,也不是你的錯。我知道,我明白,你比誰都不想這樣。」韓聞逸字字如箭,戳人心窩。
數秒後。
錢錢挺起胸膛,深深吸氣。
韓聞逸愣了零點零一秒,立刻反應過來,手忙腳亂抽紙巾。然而他還是慢了一步。他的紙巾還沒遞出去,錢錢已經「哇」地一下放聲哭了出來!
誅心可殺人,解意可救人。
她是真的,真的,比誰都不想這樣。
「哇……」壓在她心裡的門也隨著這一聲大哭打開了。
韓聞逸:「……」
這一回跟剛才悶在紙巾裡壓抑的哭聲完全不同,錢錢已經絲毫不顧及形象了,豆大的淚珠一顆一顆往下掉,嘴張得圓圓的,好像漫畫裡的小人一樣。
她哭得太喜感了,韓聞逸忍了一下,沒忍住,居然噗嗤一聲笑出來了。
錢錢:「……」
情緒在號出聲的瞬間已經釋放了,現在的眼淚只是收不住的後勁。她一面哭,一面氣憤地用拳頭砸韓聞逸:「笑什麼笑!笑什麼笑!你還有沒有人性了!」
韓聞逸捏住自己的臉,拒不承認:「沒有,我沒笑。」
又過一會兒,等錢錢哭聲小了下去,韓聞逸揉著剛被她砸過的地方,忍不住感慨道:「哎……不過好像還是第一次看你哭。」
錢錢恨恨地擤鼻涕,嗡聲道:「都怪你!」
韓聞逸很冤枉,「我怎麼了?」
「誰讓你去哈佛學什麼巫術!」
「……」
他又好氣又好笑,錢錢這小白眼狼正紅著眼睛瞪著他,好像他敢反駁他學的不是巫術她就要撲過來咬他一樣。最後他只能舉手投降:「好好好,怪我怪我。」
錢錢斜睨著他,不敢相信他這麼容易認輸。
「你說什麼都是對的。」韓聞逸一本正經地說,「如果你說錯了,參考上一條。」
錢錢:「………………」
她一臉嫌棄地把擦過眼淚鼻涕的紙巾揉成一團:「這麼冷的陳年老笑話你也講。」
「呵呵。」韓聞逸不甘示弱地回敬:「你以為你剛才講的笑話不冷不老套?」
「……」
錢錢哭了兩場,哭完都有點脫力了,心裡卻輕鬆了很多。
韓聞逸終於發動車子,繼續開車送她回家。
路上,錢錢吸著鼻子問道:「哎,哥,我記得你昨天晚上跟我說,你大學的時候也掛過科?」
「嗯。」
「怎麼掛的?」錢錢問。以韓聞逸的智商,她很難想像有什麼課能把他難倒,總覺得是有什麼別的理由。
韓聞逸打著方向盤向右轉彎,順便瞟了她一眼:「你想知道?」
「嗯。」
「真想知道?」
「……嗯。」
韓聞逸微微一笑:「我不告訴你。」
錢錢:「………………」
錢錢瞬間就無語了。不告訴你是什麼鬼?這是什麼欠打的台詞?他們難道不是剛剛才敞開心扉嗎?!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信任呢?
「EXCUSE ME?你說什麼?」她把手握成筒狀貼在耳朵上,「風太大我沒有聽清楚。」
「哈哈。」韓聞逸被她的反應逗笑了,「什麼時候我知道你掛科的原因,我就告訴你我掛科的原因。」
錢錢:「……」
很好,很公平。這麼不肯吃虧的個性,難怪能當上資本家……沒良心的資本家!萬惡的資本家!
透過後視鏡,韓聞逸看見錢錢撇了撇嘴,腦袋耷拉下去。有點像翻箱倒櫃卻沒找到零食後沮喪的招財。
他心裡有點小小的惡劣的高興,嘴角不由得勾了起來。
很快,T大就到了。韓聞逸沒有把車開回錢錢家樓下,而是在校門口停了下來。
「去教學樓沖把臉再回去吧。」他說,「不然你爸媽看你哭過,還以為我欺負你了。」
「哦,」錢錢打開車門跳下去,「我在學校裡逛會兒再回去。你走吧,今天謝謝你啦!」
韓聞逸聳聳肩。
錢錢關好車門,朝著T大校園裡跑去。韓聞逸沒有立刻把車開走,而是停在那裡,看著錢錢的背影越跑越遠,逐漸消失在他的視野裡。
他的思緒也漸漸飄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