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中午,武家一家三口果然上門來咨詢了。
當韓聞逸下樓的時候,就看到武大問和鄭婉柔站在一側,武順一個人低著頭默默地站在另一側。他們之間的氣氛有些沉重。
「韓老闆,」武大問先看到韓聞逸,忙跟他打招呼,介紹自己的妻子,「這是我老婆鄭婉柔。」
「武太太您好,我是韓聞逸,」他向鄭婉柔伸出手,「我是這裡的心理咨詢師。」
「韓老闆您好。」鄭婉柔連忙伸手,「我聽老公說過您的事,很感激您對他們的照顧。」
韓聞逸一邊微笑著和她握手,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鄭婉柔的氣質非常與世無爭,幾乎沒有任何稜角——可沒有人真的什麼都不爭。稜角若不在外面,便在裡面。
打過招呼,他便領著他們進咨詢室。
一踏進咨詢室,一股涼風撲面而來。屋內的空調打得很足。武順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鄭婉柔忙從包裡取出一件外套遞給武順。武順搖頭不肯接。鄭婉柔小聲道:「披上吧。著涼的話會生病的。」
兩人僵持了一陣,武順終於不情願地接過外套,並不披上,只在手裡拿著。
鄭婉柔還想再勸,武順快步進屋找地方坐下了,將外套放到一邊。鄭婉柔頓時露出了難過的表情。
韓聞逸默默將這些細節看在眼中。
咨詢開始之後,他先檢查了一下他上次佈置給武大問和武順的功課。上一回他讓他們寫下對方身上的缺點,找出正例和反例,並為缺點評分。不過人的看法是會不斷改變的,一天一個看法也不稀奇,他要求他們把記錄的表格全留下來,不必因為第二天改變了想法就丟掉昨日的記錄。因此當武家父子把他們這些天來的記錄表交給他的時候,他能夠很明顯地看出這段時間來他們的心理變化過程。
剛咨詢完的那幾天,顯然是武家父子的「蜜月期」,他們對彼此的評價都很高,武順對武大問的缺點的評分幾乎都在50%到60%之間,武大問對兒子的缺點的評分更是低到40%左右——當他們學會用另一個角度來看待對方,稍有一些矯枉過正也是情理之中的。
後來雙方的評價都有一些波動,直到前天,武大問對兒子的評分忽然滑鐵盧一般驟降,武順的多項缺點都被他提高到了百分之七八十!
韓聞逸便從評價表的變化開始切入話題:「是前兩天你們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嗎?」
武大問和鄭婉柔對視了一眼,武順則低著頭誰也沒看。
片刻後,武大問清了清嗓子,率先開口:「是的。前天……」
他剛開了個頭,韓聞逸抬手示意他不急,先宣佈規則:「我希望接下來你們每個人都能站在自己的角度把發生的事情說一遍。說你們的感受和理解就好。因為每個人都有發言的機會,所以當別人說的時候,即使你們不認同,也不要插話,聽對方說完,可以嗎?」
三人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武大問和武順上一次已經經歷過「羅生門」,他們立刻理解了韓聞逸的用意。最吃驚的當屬鄭婉柔,她還從來沒有試過這樣的溝通模式。不插話,不打斷,甚至不交流,每個人都自己說自己的。但既然武大問和武順同意,她也沒有意見。
得到一家人的同意之後,韓聞逸這才示意他們開始。
武大問率先開口。他講述了武順一回家就發脾氣摔蛋糕的事,言語之間滿是對武順的失望。
他說的時候,武順一直低著頭,雖然不高興,但並沒有表現出憤怒——他亦清楚自己的糟糕,令人失望也是情理之中。
武大問說完,就輪到鄭婉柔說了。她說:「那天小順生日,因為小順愛吃奶油蛋糕,所以我親手……」
「我什麼時候愛吃奶油蛋糕了?」武順猛地抬起頭。剛才武大問說話的時候他一直沒吭聲,可是鄭婉柔的第一句話他就忍不住了打斷了。「我根本不喜歡吃。小姑娘才喜歡吃那種東西!」
鄭婉柔很吃驚:「你以前明明很喜歡吃的啊。」
武順正要反駁,韓聞逸對他比了個噤聲的動作。不許插話的規則是他們一開始就說好的。
武順滿肚子話想說,可是他之前答應過規則。無奈何,他懊喪地抓抓頭髮,重新把頭低下去。
「武太太,您繼續。」韓聞逸說。
鄭婉柔想起那天的事就難過:「我不知道小順那天心情不好……」
武順又想反駁。他那天並沒有心情不好。事實上這麼多天以來,他就只有那天和林羽軒一起打了球,心情才稍微好一些。可在韓聞逸的注視下,他只能把話都憋回去。
他不能說話,他就只能聽。
「那天我在廚房忙了一整天,做了十道菜,還有一個蛋糕。晚上我們請了很多親戚朋友,一起為小順慶祝生日。本來蛋糕也是要留到晚上一起吃的,可是做因為蛋糕我花了很多功夫,所以我迫不及待想給小順嘗嘗……」
武大問冷不丁看著武順插了一句:「你媽那天腰疼,還在廚房拌了一個小時的面。」
規矩是說好了,可要讓人人都遵守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好在武大問也只是補充了一句就緘口了,沒有要打斷的意思。
「我是有腰肌勞損的毛病。」鄭婉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本來大問說要去買蛋糕的,可我覺得自己做的更有心意也更衛生,所以就還是做了。因為是做了很久的東西,就想先聽聽小順的評價。」
「你拿給他嘗的時候,」韓聞逸問道,「是期待他有什麼樣的反應呢?」
鄭婉柔想了想:「如果小順能誇一句媽媽的手藝好,我就覺得忙活一天也就值了……」
武順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他把母親的行為視作對他的侵犯,卻從來沒想過母親在期盼什麼。
一直以來,她送到他身邊的東西彷彿是天生就在那裡的,多到成為他的負擔。可他沒想過那些東西是如何做出來的。他也從來沒有聽鄭婉柔說過累和辛苦。
這是第一次。
鄭婉柔說完了,輪到武順了。可是武順很長時間都沒有開口。
他的內心又開始了強烈的衝突。他有怨言,可強烈的愧疚讓他很難將怨言說出來。他知道那樣太沒有良心。
韓聞逸先讓武順平復了一會兒,才溫和地開口:「如果他們說的東西讓你有什麼感受,你可以先說感受。」
良久,武順急促而輕聲地說了一句「對不起」。叛逆期的少年面子大過天,那天他沒能把道歉的話說出口,今天終於在咨詢室裡補上了。
鄭婉柔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拿起一張紙巾無聲地抹掉了眼淚。武大問將她摟進懷裡,輕撫她的背脊。
那天的事情,武順不想再重複一遍了。他沒有什麼可說的,說得多了,倒像是在找借口。
於是韓聞逸便開口引導話題:「你為什麼不肯吃蛋糕呢?」
武順把臉撇開:「我不喜歡他們不尊重我的意見。我不要的東西他們硬要塞給我,我不想做的事情他們硬要讓我做,他們總是想控制我。」
武大問猛地坐直了身體,鄭婉柔也吃驚地看著他,兩人都想說點什麼,話還沒出口,就被韓聞逸抬手攔回去了。剛才武順聽完了他們的話,他們也得聽聽武順說的。
「我已經十六了,我不是小孩了,我有我的想法,我有我的人生。」武順捏了捏拳頭,又無力地鬆開,「我知道我自己在幹嘛,我有能力為我自己做的事情負責了。」
同樣一件事,武大問從母子爭吵說起,鄭婉柔從清晨的忙碌說我,而武順則跳脫出了那一天,說的是他長期以來的困擾。
「我爸在外面管著我,我媽在家裡管著我。我交朋友他們要管,我吃飯穿衣他們也要管。我真的很不喜歡他們老是對我指手畫腳。我是個人,不是東西,我不可能按照他們的意願活著啊……」
武大問幾番想插話,都強忍住了,直到武順停下。
「你說完了?」武大問問道。
武順不情不願地點頭。
武大問看向韓聞逸。等韓聞逸用眼神示意他可以開口,他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往下說。
「你知道你自己在幹嘛?你有能力為你做的事情負責?」武大問並沒有否認他們對武順的管教和干涉,只是對他的結論不住搖頭,「不是,你不知道。你也沒有能力負責。你還沒有成年,是我們要對你負責。」
武順覺得很荒謬:「你怎麼知道我沒有?」
「連法律都規定你沒有。」武大問嚴肅地看著他,「如果你現在做了什麼違法亂紀的事情,你沒滿十八歲,是我跟你媽要承擔責任的你知道嗎?」
武順卻覺得更可笑了:「法律是誰規定的?是你們成年人規定的。我真的不懂你們到底憑什麼覺得我們都是白癡?十八歲又算個什麼門檻?是人一過十八歲就會脫胎換骨、煥然一新嗎?」
武大問不想跟他爭辯法律的合理性:「沒有人覺得你是白癡。但如果你真的知道你自己在幹什麼,你不會去抽煙,不會跟那種壞孩子交朋友,你不會整天跟人吵架打架……你更不會這麼對你媽。」
前幾句武順還想反駁,最後一句讓他暫時失語。
武大問看他的眼神充滿悲憫:「再過十年……不用,再過五年,你自己回頭看,你會知道你今天多可笑。」
武順卻並沒有被他的悲憫打動。武大問自成一脈的邏輯無法證偽,他連道理都沒處講,他只能說:「你非要這麼說我也沒辦法。反正我知道,五年以後我不會。」
他頓了頓,回敬以同樣悲憫的眼神:「而且我還知道,我以後不會變成你這麼自以為是的大人。」
父子倆沒有再像上一次那樣激烈地爭吵,可是他們之間劍拔弩張的局面並未得到改善。鄭婉柔沒有參與他們的戰局,只是在旁難過地抹眼淚。她不擅長與人爭執。
話說到這個份上,韓聞逸已大致明白他們之間的問題出在什麼地方了。
武順說,他的父母想要控制他,不尊重他的意見。韓聞逸相信那是真的,即使武順自己不說,他也明明白白看到了許多細節。他的父親是霸道的,他的母親是纏綿的,他們用不同的手段侵蝕他的領地,讓他對自己的生活毫無掌控感。於是他憤怒,於是他抗爭。
有太多的人不明白控制力對一個人有多麼重要。它關乎人的心態,甚至關乎人的健康。如果一個人對自己的生活沒有控制力,如果他的努力對他的生活狀態影響甚微,他就會失去生命的活力和能量,他會習得性無助,甚至因此患上抑鬱症——沒有人願意成為一顆任人擺佈的棋子,無論這顆棋子有多富貴。
所謂的叛逆期,正是那些逐漸成長的少年們用看似無理的抗爭手段,為他們自己的活力尋找出路。家裡父母為他們安排好了一切,學校裡老師為他們制定好了規則,他們對自己人生的掌控力太小太小,他們抗拒不了規則,他們甚至很難拒絕一杯送到嘴邊的牛奶!那他們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究竟是什麼?!他們的立身之本又在哪裡?!
於是他們唯有打破、打爛、打敗什麼,才能為他們自己謀求出路,爭奪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位置。
武順的訴求是如此明確,韓聞逸能夠理解他。
韓聞逸也能理解武大問。他說武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是因為他與武順的格局不同。他是一個四五十歲閱遍滄海桑田的成功商人,年少時的煩惱他未必沒有經歷過,可對如今的他來說,那早已是不值一提的滄海一粟。而武順不可能用五年十年後的格局眼光來看待眼前的生活,少年的世界是單純的,可單純的世界就是他的全部。他們的矛盾由此而來。
武大問確實有些霸道也有些自大,可他是做老闆的人,他的事業需要他的霸道和他的自大。
而韓聞逸唯一不太明白的人,是鄭婉柔。所以他選擇從鄭婉柔問起。
「武太太,」他問道,「你是全職太太嗎?」
鄭婉柔點頭。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懷了小順以後我就辭職了,然後就沒有再出去上過班。」
「家裡的家務都是你做的嗎?」
「有傭人幫忙,家裡很大,我一個人忙不過來。」鄭婉柔說話的時候一直是輕聲細語的,「傭人主要是幫忙收拾打掃房間。洗衣和買菜做飯都是我來,這些事情交給別人做我不放心。」
韓聞逸瞭然。鄭婉柔果然是個賢內助,丈夫和孩子貼身的、入嘴的東西她都要自己經手,確保家人的健康。
「我剛聽你說,你會做蛋糕,你會做的東西很多嗎?」
「我老婆很厲害,」武大問忍不住搶了一句:「外面吃過的東西她都能研究出來怎麼做。」
鄭婉柔微微笑了一下,謙虛地說:「畢竟我不上班,希望能為他們多做一點事情。」
韓聞逸微怔。他捕捉到些什麼,忙繼續追問下去:「你希望能為他們多做一點事?」
「嗯。」
「這會讓你覺得滿足嗎?」
「是的。」鄭婉柔的目光變得更柔和,「每次看到他們把我做的東西吃完,我都會特別滿足。」
武順詫異地扭頭看了母親一眼,又立刻收回目光。
韓聞逸已經明白了。他接著往下問。是想讓武順也聽明白:「您所謂的滿足,是來自於他們認可您的付出嗎?」
鄭婉柔愣了一愣,點頭:「是啊……」
「您渴望被認可?」
這個問題鄭婉柔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她小聲反問:「誰不渴望呢……」
武順目光猛地閃了閃。母親也希望被認可……這是他從來沒有思考過的角度。
韓聞逸暫停了問話,給他們思考的時間。
鄭婉柔也在用她方式的證明她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唯有確保他們離不開她,她是不會被拋棄的,她才有安全感。可她的施展空間是那麼的小,以至於她伸一伸手,就侵佔了別人的領地。
過了片刻。
「能舉個例嗎?」韓聞逸忽又問道:「讓您滿足的事情,能舉個例子嗎?」
鄭婉柔想了想,臉上漸漸浮現笑容。
「我記得小時候小順很好養,別人家的孩子都挑食,這也不吃,那也不吃。可是小順吃飯從來不需要人操心。」鄭婉柔回想起的是印象最深刻的例子,因此年代已有些久遠。
「直到有一次,小順的爺爺奶奶把他帶去老家住了幾天,我沒有跟去。他的爺爺奶奶給我打電話,說孩子太挑食,這也不肯吃,那也不肯吃,問我孩子喜歡吃什麼。我很驚訝。」
「後來我就給小順打電話,問他為什麼不肯好好吃飯,為什麼不聽爺爺奶奶的話。」鄭婉柔的眼角微微泛起幾道帶著笑意的褶子,「他說,他只喜歡吃我做的菜,別人做的他都不不喜歡。他說……他想媽媽了。」
她的神色滿是懷念,懷念孩子還小的時候,那個乖巧地依賴著她的那個年紀。
武順臉上的表情很複雜。
鄭婉柔說的讓韓聞逸忽又想起一件事來:「對了,武太太,剛才您說武順以前喜歡吃蛋糕?」
鄭婉柔點點頭。
「我什麼時候喜歡的?」提起這個話題,武順依然覺得莫名其妙。
鄭婉柔斂去了笑意,話題忽然變得有些沉重:「有一年小順外公去世了……」
武順愣住。
「那時候我一直在忙著操辦我爸爸的後事,小順生日我也沒顧得上。那天晚上他哭著跑來我房裡找我……」鄭婉柔的表情有點難過,「我問他為什麼哭,他說他想要生日蛋糕。」
武順再一次失語。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韓聞逸問道。
鄭婉柔想了一會兒,有點記不清了:「那是零幾年的事?」
武大問在旁邊小聲提醒了一句:「差不多十年了。」
鄭婉柔也想起來了:「啊,那一年小順六歲。」
武順無措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六歲那年的事情,他真的已經記不清了。
「媽……」過了很久,他無力地開口:「可我已經十六了。」
鄭婉柔瞬間愣住。
時間對於年少的人們來說是如此的清晰,他們鮮活地感受著每一天的變化,這塵世間的變化、他們自己的變化。他們一天一天地成長。十年的時間,從六歲到十六歲,世界已然天翻地覆。
可時間對於一個母親來說是如此的模糊。孩子小的時間她要悉心照料,她要為他添衣加水,她生怕他磕了碰了,生怕他闖下禍事。她要牽著他的手走路。她日復一日做著同樣的事情,從三十六到四十六,恍如彈指一揮間。當她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成就感,她卻跟不上變化的腳步了。
他已經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