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二天,錢錢果真一早就起來繼續畫畫了。正畫著,收到了韓聞逸發來的消息。韓聞逸知道她今天要去交畫,所以詢問她的進度。
我家的金坷垃:「你的畫完成了嗎?」
錢錢沒有錢:「還差一點。」
我家的金坷垃:「王老闆說最晚什麼時候交圖?」
錢錢沒有錢:「今天下午五點。應該來得及,我估計三四點就能搞定了。」
她畫了一個禮拜了,也是她第一次去參加比賽,心裡多少有點忐忑。她希望韓聞逸能陪她。
錢錢沒有錢:「哥,等會兒你陪我去好嗎?」
韓聞逸捧著手機猶豫。
好巧不巧,就在這時候林佩蓉的消息進來了。
「下午兩點網球場已經定好,勿遲到。」
兩人的邀約正巧撞在一起了。韓聞逸心煩地揉了揉額角,先給母親回了一句「知道」過去。然後他才又回到跟錢錢的聊天界面。
「抱歉,我下午約了朋友,恐怕不能送你去。」
錢錢收到回信,愣了一愣,忙回道:「沒事,那我自己去~」
發完消息,她就放下手機繼續趕稿了。
她雖然沒有描繪出具體的背景,只是用了藍色作為底色,但她不可能把畫面全部塗藍就完成。整個背景的斑駁感、蒼茫感、浩瀚感,那都是需要一點點渲染處理的。
她花了不少時間,把背景處理得差不多了,然後退後兩步,遠遠打量審視。
總感覺畫面上如果能再多些點綴會更好。該怎麼弄呢……
她想了一會兒,又調了一格白色的顏料,用最細的筆蘸了顏料,小心翼翼地往畫上點。
那是海洋中的光點,是夜晚的銀河,也是宇宙間的星辰。
點完以後,她再次起身往後退,遙遙打量。
有了點綴以後,畫面看起來的確充實了一些,但她還是不夠滿意。
哪裡不好?到底還有哪裡不好?
每次做畫的時候,感覺最好的是下筆之前。畫面只存在腦子裡的時候,總覺得自己這次要完成的會是一幅驚世巨作。畫著畫著,越畫覺得問題越多。及至快收尾的時候,最是焦慮,總覺得自己的作品處處糟糕,恨不得能來一筆畫龍點睛,將整副畫昇華一下,挽救所有的不完美。
她越看越覺得焦慮,心跳加快,手心滲汗。
還能怎麼改?還要怎麼改?
看了好一會兒,她突然發現了問題所在。被她最後點綴上去的那些星辰,太死氣沉沉了,如果能營造更隨意自然的感覺會更好。
她糾結地回頭一看牆上掛鐘。現在下午兩點一刻……還來得及!
她一咬牙,又急匆匆調起藍色顏料,小心翼翼地用筆刷蓋去圖上的白點。
「撤銷」了之前的點綴以後,她把畫板放到地上,調了點稀濕的白色顏料,然後拿了兩支畫筆,一支沾了顏料後筆鋒濡濕,另一支則是乾淨的。
她走到畫板前,在畫布上方將兩支筆筆輕輕敲打。筆尖上的白色水墨在撞擊中肆意濺灑在畫布上。星星點點的白水兒在畫布上洇開,變成了藍色背景中細碎的點綴。
就像真正夜空中的繁星,隨性而自然。
……
等終於大功告成,錢錢回頭看了眼牆上的掛鐘,頓時大驚失色。剛才她沉浸於作畫之中,還以為自己動作很快,誰料時間的動作比她更快,現在已經是下午四點了!
她匆匆忙忙跳起來收拾東西,手機錢包鑰匙抓起來直接扔進包裡。衣服也來不及選了,作畫服脫下一扔,隨手抓起一條椅背上的T恤就往身上套。
等畫上的顏料干了,她小心翼翼地把畫捲起來塞進畫筒,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出門去。
……
當錢錢心急如焚地趕往畫廊的時候,有人比她更著急。
王晉生已經在辦公室裡來回走了n圈了,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他不知道給錢錢打了多少電話,發了多少消息,消息沒人回,電話一打過去就跳轉優美的語音——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王晉生氣得想摔手機!
如果不是昨天晚上他看過錢錢的半成品,他絕對會懷疑被人放鴿子了。
就在這時候,辦公室的門被人推開,宣傳部的小張從門口伸進一個腦袋來。他問道:「老闆,還有不到一個小時就下班了,我們要不要重新打印宣傳冊?」
王晉生仰頭一看辦公室裡的掛鐘,已經四點一刻了。
明天早上就要開展了。一場展覽裡多一件少一件展品,關係到的可不僅僅是一個展位是否空著。他們要做宣傳冊、做導覽、做展品介紹,網站上也需要同步信息。王晉生跟錢錢說晚上五點下班前是死限,這不是開玩笑的。如果畫交不上,他不能開天窗,得讓同事們把所有已經做好的跟錢錢相關的宣傳全部撤掉。要撤就要早點決定,晚了同事們要加班不說,還可能趕不上。
王晉生煩躁地擺擺手牙:「你們先去打印吧,第二手準備做好。」
他還不想放棄錢錢,可是他也不敢完全相信錢錢。這次的比賽他們不是第一主辦,上面還有水彩畫協會和相關部門的參與。萬一鬧出什麼笑話,他們畫廊丟不起這個人。
小張沒走:「那網站上的信息要不要撤下來?」
如果撤掉,就意味著他們決定撤銷錢錢的比賽資格了。
王晉生咬咬牙:「再等一會兒吧……」
小張弱弱地問:「等到幾點啊?」
「等到……四點三刻。如果四點三刻她還不來,我們立刻更換展區佈置!」
「哦……」小張把頭縮回去,出去重新製作宣傳冊去了。
……
錢錢出了門準備叫車,摸出手機,摁了好幾下沒反應,摁下開機鍵跳了個電量警告就又關了。她目瞪口呆——剛才她趕稿太認真,完全沒發現手機居然沒電了!
出來的匆忙,充電寶也沒帶,現在再回去拿已經來不及了。她咬咬牙,只能硬著頭皮去打車。
連開過去好幾輛空車卻都不停,都是已經被人約了的。錢錢急得快哭了,恨不得衝到馬路上去攔車。
好容易打到一輛車,她火燒屁股似的鑽進去,人還沒坐穩就急匆匆道:「師傅,去清風畫廊,麻煩快點!」
司機師傅扭頭一看,小姑娘臉色煞白,腦門上都是汗,呼吸急促,把他嚇了一跳。
「小姑娘你沒事兒吧?」師傅一腳油門踩下去,關心道,「你臉色這麼難看,不是生病了吧?」
錢錢一怔。不說生病她還沒多想,一說起來,種種不適的感覺立刻就湧了起來。她心跳得很快,手心裡都是汗,剛跑來跑去的時候還沒覺得,現在屁股坐穩了,眩暈噁心的感覺一陣陣往上頂。
她的心裡頓時咯登了一下。
「我沒事,」她硬著頭皮說,「去清風畫廊吧……」
司機師傅駕駛技術很溜,聽說她趕時間,一路飆車,在道路上左突右進,趕超車輛無數。從錢錢家到畫廊約莫三十分鐘的路程,照他的速度,二十分鐘就能看到。
然而眼看著離畫廊越來越近,錢錢的呼吸就越急促。
她突然有種衝動叫司機開慢一點,她忽然希望前方出現擁堵路段,這樣她就趕不上交畫了……
這種想法讓她意識到,她的焦慮症又發作了。
糟糕的是,越意識到自己的焦慮,焦慮的症狀就越嚴重。她不想就此溺斃,她得找人幫幫她。
她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韓聞逸,於是趕緊掏手機給韓聞逸打電話,摸出手機,看到全黑的屏幕,她怔了一怔,這才想起手機已經沒電了。
她只能絕望地把手機扔回包裡。
這可如何是好……
……
韓聞逸離開球場,在場邊的長椅上坐下,用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
一個年輕女孩輕快地跑過來,在他身邊坐下:「你打得真好!」
韓聞逸淺笑回誇:「你也很厲害。」
他的目光落在球場上,兩個年長的女人還在打球,一個是林佩蓉,一個是女孩的母親。在她們這個年紀,身材樣貌和活力還能保持的如此之好的,幾乎是把「富貴」二字刻在了臉上。
女孩向他挪了挪,跟他靠得更近:「你年紀比我大,以後我就叫你哥好不好?」
韓聞逸眉頭輕輕微蹙。他笑了笑:「你還是叫我英文名吧,我在國外待得時間比較久,習慣聽人家叫我英文名。」
「好啊!那你叫我Caroline吧。」她開玩笑,「我以前在英國讀書,早點認識你,也許我也去美國了。」
韓聞逸聳肩:「你要是早點認識我,也許會很慶幸你去了英國。」
女孩一愣,還以為他在開玩笑,爽朗地哈哈大笑。
不一會兒,林佩蓉和女孩的母親打完球從場上下來了。
「走吧。」林佩蓉提起包,「換好衣服,我們一起去吃晚飯。」
韓聞逸無所謂地點了點頭。
……
王晉生坐在辦公室裡,眼睛死死地盯著掛鐘。
已經是四點四十分了。雖然他非常不捨,但是跟一幅他欣賞的畫作比起來,毫無疑問是整個清風畫廊的臉面更重要。
辦公室的門又被人推開了,門外擠進來一個腦袋,還是宣傳部小張。他小心翼翼地問道:「老闆,還等嗎?」
王晉生沒有回答,拿起手機按下重播。不意外,錢錢的手機還是關機狀態。他撥弄著自己手上的金戒指,閉目沉思。
片刻後,他睜開眼睛,「唰」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吧,我們一起去重新佈置展廳。」
他不打算再等了。
……
出租車司機在清風畫廊門口把車停穩。
「小姑娘,你確定你不需要去醫院?」司機師傅關懷地問。剛才在車上錢錢一直在抖腿,抖得整個車都跟著抖。他挺想讓她停下別抖,但看她緊張那樣兒,怕真讓她停了她能急得哭出來。
錢錢還真想說師傅要不你直接送我去醫院算了,但她知道她這是在逃避。她不能逃避,她得面對。
她沒吭聲地翻了翻包。雖然手機沒電,幸好她帶了交通卡,把帳給結了。
下了車,清風畫廊的招牌立刻映入眼簾。她忽覺一陣頭暈目眩。
招牌上那四個大字開始扭曲變形,變成蟲蛇,從牌匾上爬下來,朝她游來。她的腿像是陷在泥沼地裡,後退很輕鬆,前進卻很艱難。她心跳快得要撞開胸膛,衣服已經讓汗水打濕了。
她想要轉身逃走。她心裡有幾個聲音在呼喊。
——算了吧,你沒有那麼優秀。他給你這樣的機會,他對你寄予那麼高的期望,如果你失敗了,他會多失望?別人會不會因此笑話他?
——不,如果你現在就放棄,你會令他更失望!
——可是不放棄的話,如果失敗了怎麼辦?
——停!還沒有嘗試,想什麼失敗?
她腦海中天人交戰,她知道這是焦慮的反應,現在她什麼都不該想。金意申有教過她一套呼吸放鬆的方法,幫助她緩解焦慮情緒。她試著去照做,但她一閉上眼睛,映入腦海的卻是她下車之前在出租車儀表盤上看到的時間。
16:42分。她沒有時間了,她必須立刻好起來。
她很努力地把注意力集中到調整呼吸上,可是時間表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甚至那表盤還還活了起來,自己往後跳動。
16:43……16:44……
她的情緒已從焦慮轉向焦躁,眩暈感讓她連站都快站不住了,她在空氣中無力地揮了下拳頭,不知該如何發洩。
就在這時候,她揮到一半的拳頭被人握住了。她猛地回頭,看到一張熟悉而溫柔的臉。
韓聞逸將她的拳頭掰開,她沒有什麼抵抗就放鬆了。他與她十指交握:「我陪你進去?」
錢錢驚訝地望著他,不知道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不是說跟朋友有約嗎?
韓聞逸沒有催促,沒有生拖硬拽,只是專注認真地凝視著她的眼睛。他的目光裡有個深潭,吸走一些不安,讓人寧靜。
過了一會兒,他才又開口。這次不再是問句,而是溫和的陳述句:「我們進去吧。」
他的話語彷彿有魔力,瞬間解開了錢錢身上的禁錮。方纔還如鉛般沉重的雙腿忽然變得很輕盈。近乎虛脫的身體重新有了力量。她慢慢邁出了第一步。
有他陪在身邊,什麼都不想了,反而什麼都不怕了。
第二步。第三步。
她走得越來越快,最後她拉著韓聞逸開始撒腿狂奔!
關門的時間快到了,畫廊裡的顧客和員工們三三兩兩往外走,錢錢一路往裡沖,一路不停道歉:「抱歉抱歉,讓一讓!」
眾人連忙讓出通路來。
兩人衝到王晉生的辦公室,門大開著,錢錢往裡一看,裡面居然沒人!她四處張望,拉住一個路過的員工:「麻煩問下,你們老闆去哪兒了?」
員工指了指裡面的方向:「他在佈置明天開放的展廳。」
錢錢立刻拉起韓聞逸繼續往裡跑。
一進屋子,只見王晉生在牆前站著,他邊上宣傳部的小張正跨在梯子上,準備把牆上為錢錢準備的畫家介紹撤下來。
「王老闆!」錢錢叫道。
王晉生和小張聞聲回頭,看到站在門口的錢錢和韓聞逸,都吃了一驚。
錢錢看到小張的動作,明白他們在幹什麼。她抿了抿唇,沒有多做解釋,只是朝他們深深鞠了個躬:「對不起。」
王晉生和小張面面相覷。
錢錢又直起腰板,解下自己背上的畫筒,緊張地問道:「現在還來得及嗎?」
王晉生嘴唇掀了掀,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他譏諷道:「藝術家就是有個性,這年頭手機都聯繫不上的人可不多了。」
「對不起,我手機沒電了。」錢錢低著頭愧疚地再次道歉。
王晉生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16:46分,比他剛才跟小張說好的死限晚了一分鐘。於是他面色沉靜,不置可否。
錢錢不知所措,下意識地看了眼身邊的韓聞逸。
韓聞逸用眼神示意她繼續爭取——這是她自己的事兒,做錯了就道歉,虧欠了就彌補,錯過了就承擔。正面面對會發現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王老闆,能不能再給我個機會?」錢錢想了想,提議,「要不先你看看我的畫?」
剛才王晉生心急地打了幾個小時電話沒人接,原本他以為他再看到錢錢,能氣得把她掐死。結果真看到人了,看到她手裡的畫筒,他心裡的火氣竟然下去一大茬了。
但是架子還是要拿捏一下的。
他慢騰騰道:「拿過來我看看。」
錢錢一喜,立刻衝過去,打開畫筒,抽出裡面的畫,小心翼翼地在地上鋪開。
韓聞逸也跟過去。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錢錢的畫,只看一眼,他便被那壯觀的畫面震撼了。
雖然大塊的畫面都是空無一物的背景,但是經過錢錢一層又一層的渲染,由淺至深,由濃至淡的色彩變化過度讓畫面非常豐富,極具視覺衝擊力。甚至薄薄的一張紙彷彿有了縱深,像深深的漩渦。要將人吸進去。而肆意灑脫的星辰點綴讓畫面顯得更加浩瀚絢麗。
而圖上的人物,昨天王晉生第一次看的時候經過錢錢的解釋他才明白,韓聞逸卻一眼就看懂了錢錢想要闡述的故事。他有些驚訝地看了眼錢錢,為她的構思而驚艷。
她果然,是極有天賦的。
連小張也坐在梯子上遙遙地看了眼錢錢的畫,情不自禁發出「哇」的一聲。
「可以嗎?」錢錢咽嚥唾沫,問道。
王晉生轉幾一圈金戒指,像是在思考。然後慢條斯理地把她的畫捲了起來。
錢錢還以為他要還回來,頓時有些擔心。她的手不自覺地向後伸,摸到韓聞逸的手,牽住。
捲好畫,王晉生悠悠道:「小張,你就在上面等著。我去把畫裱起來,你幫忙掛上。」
錢錢怔了一怔,立刻笑逐顏開:「謝謝王老闆!!」
「唉!」王晉生搖頭晃腦地出去拿畫框了,「跟你們這些藝術家打交道,早晚要折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