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在此之前,已經有很多人都問過錢錢為什麼要曠考色彩構成這門課了。錢錢的答案統一都是:身體不適。
說實話,這並不是一個借口。從第一次曠考開始,她就真的是身體不適。
「第一次考色彩構成之前,我在畫室裡畫畫。當時畫得太認真了,整幅畫畫完以後我一看時間,離開考只有不到十分鐘了,我趕緊收拾東西準備去考試。」錢錢回憶道,「結果我站起來的時候動作太快了,眼前唰一下就白了,頭特別暈,跌回椅子上。」
金意申聽到她的描述,又翻了翻她的病例。
「是低血糖犯了。」錢錢說,「可能因為那之前的兩天我都沒休息好,所以那次低血糖發作特別嚴重。考試周畫室人很少,那天畫室裡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人,所以也沒有人能幫我。等我緩過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幾十分鐘。我們學校有規定,考試開始超過十五分鐘就不能再入場。」
她還記得那天她坐在畫室的椅子上,眼前所有的東西都泛著白光,耳朵裡什麼也聽不見,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那種感覺很詭異,她彷彿身處在異元空間裡,整個空間裡只有她一個人,她察覺不到任何其他人的存在,只能強烈地感受到自己。她身上好像每一條神經都在隨著心悸而顫抖,鼓膜都要被心跳聲擊穿。
她描述的時候,金意申沒有打斷她,直到她說完,金意申才把剛才自己注意到的疑點問了出來:「你剛說,你考試前兩天沒有休息好?為什麼?」
這個問題讓錢錢沉默了一下。
「我大學的時候,一直在網上接各種各樣的兼職。」她深吸了一口氣,「那之前的兩天,我熬夜做完了一份設計稿。」
金意申有點吃驚:「你考試期間也要工作嗎?是因為缺錢還是什麼?」
「錢什麼時候不缺啊?」錢錢自嘲了一下,「不是的,是我自己作死吧。本來考試周我是想專心備考的,我也跟下單的人說好了,要考試,晚幾天交稿,人家也同意了。但色彩構成是週一考的,前兩天週末休息,我想著這種基礎課也不需要複習什麼的,就想早點把活幹完。」
金意申皺眉。有些時候聽起來好似是巧合的事情,背後也許另有深意。錢錢說她考前去做兼職是因為基礎課不用複習——這當然是理由之一,但未必是全部的理由。
金意申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你覺得,你會不會有一點考前焦慮,想做點別的緩解焦慮,所以才去做兼職?有嗎?」
這個問題讓錢錢再次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抬起頭,看著金意申的眼神,認真地回答。
「有的。」她說,「是的,我從那時候開始,就已經焦慮了。」
她的坦率讓金意申微微怔了一怔。
有一陣子,錢錢其實並不承認,也不知道自己其實正在焦慮,因為她不明白自己有什麼好焦慮的。要是考個思修馬哲之類的焦慮焦慮也就湊合了,可她天生對色彩很敏感,有天賦,色彩構成這種基礎課,她閉著眼睛上色都能拿好成績,豈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兒?
她在考前趕兼職的活兒的時候,理智告訴她考試前不該做這些事,但另外一種更強烈的衝動驅使她讓自己忙碌起來。當時她也沒有意識到,這種衝動其實就是焦慮。
後來曠考之後,輔導員找她談話,也說到了她發病是因為考試前兩天沒有休息好的情況。當是輔導員問她考前為什麼不好好休息?她只說自己高估了自己的身體狀況,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意外。
「我也想了很久,這門考試對我來說明明很容易,我到底為什麼要焦慮?」錢錢深吸一口氣,「我不是怕考砸,我是怕自己做不到最好……我是指,完美的那一種。」
她的坦率,真的讓金意申感到意外了。
金意申做了這麼多年的心理咨詢師,對她來說,心理咨詢是一場持久戰,很多來訪者內心的阻抗往往非常嚴重。因此來訪者每說一句話,她得先判斷,這人是不是在說謊。如果沒有說謊,也未必是真實的,她還得判斷這人是不是連自己都騙了,不肯正視自己的內心。在最後一次承認之前,他們很可能會先進行一百次的否認。
而錢錢的身上,阻抗非常小。雖然這並不代表她所說的東西已經是全部,雖然她的內心或許也隱藏著一些連她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東西……但她能有現在這份誠懇的態度,足見她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嘗試過一遍又一遍地自省,一遍又一遍地反思。
——這個孩子,是真的在努力著,想快點從陰霾中走出來。
金意申定了定心神,繼續順籐摸瓜地提問:「你為什麼想做到最完美呢?」
錢錢撥弄著自己的手指,目光盯著桌上的茶杯出神。
過了一會兒,她笑了一下:「可能……可能是我不服輸吧。」
「不服輸?」金意申重複了一遍。
錢錢終於抬起眼。她對著金意申笑,可她的笑容令人難過。
「是啊。」她做了個深呼吸,將手腳舒展開,擺出一個輕鬆低姿態。她問金意申,「金老師,我朋友告訴我,把心理壓抑的東西都說出來,對我的病情會有好處,對嗎?」
金意申點頭:「對。」
「我跟你說了,您保證不會告訴任何人,對嗎?」
金意申繼續點頭:「我保證。」
錢錢笑了一下,說:「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因為我有一個喜歡的人。」
金意申微微一怔。她腦海中有了一個猜測,但她沒有打斷錢錢。
「我喜歡他很久了。但我知道,我們不合適。」
她知道自己平凡,她知道自己並不完美,她都知道;喜歡的東西,喜歡的人,她沒有能力匹配,她也都知道。
可是……還是會不服輸。
「我不想去爭。輸掉的話,還不如不要爭。」她輕聲地,不像在對金意申說話,卻像是在跟自己說話,「可如果就這樣了,我還是,會不甘心啊……」
……
一個小時轉眼就過。
咨詢結束以後,錢錢從事務所裡出來,韓聞逸的車已經停在外面了。她開門上車。
韓聞逸觀察著錢錢,發現她臉上竟然掛著笑容,看起來心情很不錯。
「感覺怎麼樣?」韓聞逸問道。
「不知道哎,」錢錢說,「一個小時好快,感覺沒聊多少就結束了。」
「那你怎麼看起來心情那麼好?」
「走的時候我問金老師,我的病能治好嗎?」錢錢有點小驕傲,「金老師特別肯定地說,她覺得可以,我是她見過最配合的來訪者!」
韓聞逸挑眉。他並不清楚兩人談話的過程,不過金意申的這句話聽起來有點像一個心理暗示。
心理學上有一個「自我實現預言」的理論,意思是一個人從別人那裡得到的評價會影響他的行為,並最終影響他對自己評價。比方說,如果一個人總是被誇獎勇敢,逐漸他會相信自己是勇敢的,並最終真正成長為一個勇敢的人;而一個人如果做什麼都被批評,那他很快會相信自己什麼事都做不好,並且真的把所有事都搞得一團糟。
然而無論金意申是否在給錢錢施加心理暗示,鼓勵她繼續配合下去,韓聞逸都可以想見,錢錢在這第一次的咨詢中應該是表現得不錯的。要是她遮遮掩掩拒絕配合,就算金意申這麼誇她,她自己也不會相信的。
韓聞逸笑了笑:「做得很好。」
做完心理咨詢,時間已經快中午了,錢錢說:「哎,哥,你都陪我一上午了,我請你吃午飯吧?」
「吃什麼?」
「你想吃什麼?」
「我想吃什麼就能吃什麼?」韓聞逸的眼睛若有似無地瞟瞟她。
他的眼神讓錢錢有把錢包藏起來的衝動。
「反正我的工資你最清楚,」她攤手,「你要不介意留下刷盤子的話,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韓聞逸噗嗤一樂,把導航的地址設成T大。
錢錢驚訝地看著他。回T大幹什麼,不出去吃飯了?
「走吧,去食堂吃麵。」韓聞逸說。打從出國以後,他就很久沒嘗過T大的食堂了,還真是有點想念。
開到T大,韓聞逸把車停好,兩人走路去食堂。
「你也太給我省錢了吧,你這樣我的良心會有一丟丟不安的。」錢錢說。然而從她的表情上,一點都看不出她的良心不安。非但沒有,還很美滋滋。
韓聞逸好笑地看她:「原來你還有良心?」
「我怎麼沒有?」
「那我們去吃牛排好了。」韓聞逸托著下巴說,「回來的路上我好像看到街對面就新開了一家牛排館。」
「那家牛排館的老闆良心簡直大大滴壞!」錢錢馬上換上一臉義正言辭,「這種人均三百多的牛排館開在大學門口,嚴重提高了T大男生追求女朋友的成本。像這種無良商家,我們給他貢獻的每一分錢,都是在T大男生心間的一滴淚。為了祖國花朵的身心健康,我們還是支持T大食堂吧。」
「哈哈,」韓聞逸被她逗笑了。
當然,錢錢也就說說而已。她以為韓聞逸真想吃牛排,於是就往校園門口走。沒走兩步就被韓聞逸拉住了。
「你去哪兒?」
「不是你說去吃牛排?」
「不是你說要保護祖國花朵的身心健康?」
「哎?」
「吃麵吧。」韓聞逸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我是真的想吃T大食堂的面了。」
兩人走進食堂。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年那偏心眼子的劉大師傅早已退休了,掌勺的換成了一個年輕小伙子。
小伙子一邊打面,一邊漫不經心地往後面排隊的長龍掃了一眼。掃到人群中錢錢所在的方位,他突然怔了一下,眼睛就盯住不放了,手裡正打著的一勺菜差點蓋自己手上。
韓聞逸皺眉,不動聲色地挪了下位置,把錢錢擋到身後。錢錢此刻正低著頭玩手機,沒注意到小伙子的眼神,也沒注意到韓聞逸的舉動。
韓聞逸心中略略地不爽:這傢伙,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招人。
等快排到他們,韓聞逸發現那打面的小伙子隔三岔五總往錢錢的方向看,看得太多了,他受不了了,就問錢錢:「你要吃什麼?你先去找位置坐,我來打。」
「啊?」錢錢茫然地抬起頭。中午食堂人還挺多的,一人排隊,一人先去佔位倒也合理。她想了想,說,「那就素三鮮加塊大排吧。」
錢錢走開了,韓聞逸繼續排隊。沒一會兒,排到他了,他把飯卡遞過去:「一碗素三鮮加大排。還有一碗燜肉加青菜。」
小伙子看他一眼,垂下眼;又看他一眼,垂下眼。再看他一眼,臉紅了。
韓聞逸:「……」
小伙子顛起勺,侉跨幾下,盛了滿滿兩大碗,放到他的餐盤上。
韓聞逸:「…………」
小伙子臉紅成了煮熟的螃蟹,眼睛還在偷偷瞟他。
韓聞逸端起餐盤,一陣風似的走了。
等他把面端到錢錢面前,錢錢也被酬賓大派送似的兩大碗驚到了:「哇,今天怎麼回事,量這麼大?」
韓聞逸感受到從打菜的地方傳來一道炙熱的目光,燒得他頭皮發麻。
「趕緊吃,吃完趕緊走。」他把筷子分給錢錢。
早知道,剛才就去吃牛排了……
兩人吃得飽飽的離開食堂,一起往家屬樓的方向走。
「哎,你都送我到這兒了,別繼續送了吧。」錢錢說,「你都陪我一上午了,真的太夠意思了!」
韓聞逸還沒來得及開口,一隻野貓從邊上的草叢裡躥出來,從他們面前「咻」一下跑過去。
「啊對了,我們樓裡也有人養了只布偶貓!」錢錢一看到貓就激動了,「不知道是哪位老師養的,我昨天在在樓道裡看到的。你知道那貓叫什麼名字嗎?」
又沒等韓聞逸開口,錢錢自己接下去了:「叫招財!哈哈哈哈,這誰啊,養這麼洋氣的貓,卻起這麼接地氣的名兒。我懷疑是農學院的王教授養的,上次他養了一隻母雞,給起名叫翠花。不過也有可能是土木學院的李教授,他們家不已經有隻狗叫旺財了嗎?」
韓聞逸:「……」
「反正招財的主人跟我爸媽一定很聊得來,尤其在起名的偏好這方面。」錢錢說,「你說我爸一教哲學的,我媽一教語文的,怎麼就沒給我起個高大上點兒的名字?叫什麼錢錢,害得我從小到大一天到晚被老師點名。」
說著話,兩人已經快走到家屬樓了。
「你還送啊?」錢錢說,「你都送到我樓底下了。幹嘛,想上樓跟各位教授打個招呼?」
韓聞逸不急不忙地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
錢錢一看就傻眼了。都是同一幢樓的,大家鑰匙長得差不多,她一看就知道,這是T大家屬樓的鑰匙。
「不是送你。」韓聞逸微微一笑,「我搬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