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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大清宰相厚黑日常》第六十二章 池中鯉
其實想想,同明珠這樣的老狐狸鬥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張廷玉現在很平靜,他也說不出自己這樣的平靜從何處而來,一種由內而外散發出去的平靜。也許是太久的平庸,給予了他世人眼中太久的平凡,所以飲水自知,冷暖自嘗了。

阿德跟在張廷玉的身邊,一直不怎麼說話。

顧懷袖最近很忙,剛剛接手了府裡的事情,很多事情還很生疏。

不過府裡也沒個什麼人能給她指點,吳氏那邊都是懨懨的,至於陳氏一直在修養之中,頂多提點顧懷袖一兩句,別的事情幫不上忙。

偌大一個張府,幾乎裡裡外外都要顧懷袖來操持,也只有晚上的時候有張廷玉幫她出出主意。

府裡的婆子丫鬟們多少還是有些怨言的,畢竟顧懷袖才進府多久?

可真沒人敢站出來找茬,浣花與長安兩件事,一件太有威懾力,一件太神秘。

到底府裡出了什麼事情,下面人都是蒙在鼓裡的。至於那些個知道的,無不諱莫如深。

張廷玉問道:「少奶奶今兒還在府裡嗎?」

「在的,不過眼看著要過年,說要遣幾個人回去問候,少奶奶還叫人給您做了件大氅呢。」阿德嘴巴甜,問的不過是少奶奶在不在府裡這個問題,他卻扯到了別的事情上。

原本今日顧懷袖收到了李光地家小姐的請帖的,不過內事繁忙還真脫不開身去,昨夜睡的時候便隻說了禮到人不到。看樣子,她還真是鐵了心要把張府上上下下給理順了。

張廷玉聽了,隻笑了一聲,再看的時候明珠府已經在前面了。

主僕兩個遞了請帖,裡面便有專人將張廷玉引進去了。

至於顧懷袖這邊,還被府裡一大堆的繁雜事鬧得頭疼。

顧懷袖什麼本事最大?

無過於看帳本,一看就看出一筆一筆的爛帳來。

掌管了府裡的事情不過兩天,今年的帳本一本本堆起來,雜七雜八,至少有二尺。

顧懷袖前天晚上開始看,基本上兩個時辰算一本。

要了解一大家子的情況,從帳本上來看是最快的。

府裡有帳房先生記帳,內院也有內院丫鬟記帳,各房各有各的帳本,顧懷袖手裡拿到的帳本是帳房跟內院這邊的。

原本比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兒,一個月的開銷還好,慢慢對,現在挪到顧懷袖手上的卻都是整整一年的。

帳房那邊記得比較簡略,普通帳本下來就特別繁雜。

陳氏說,往年這樣的帳冊交上來,也多半都是掃一眼就放下去了,若是有什麼大的問題也不可能,畢竟兩邊各有一本帳,若是出了差錯,那是對不上的。

既然陳氏這麼說了,顧懷袖原也沒在意,可她那一晚不過隨手翻了翻,竟然就翻出了一連串的問題。

昨天她屋前走廊上站了一大撥僕婦,都是被顧懷袖叫進來問話的。

人人都是表面平靜地站著,進去得時候有些忐忑,出來的時候都面有戚戚之色。

要問顧懷袖跟她們說了什麼,又都是顧左右而言他。

也不是顧懷袖自己賣關子,實在是這府裡上上下下就沒幾個乾淨的人。

一看帳目,前後仔細一核對,出問題的人太多了。

畢竟後園裡這些丫鬟,或者是負責採買的小廝婆子,也不都是讀過書識過字,更不是某些專門做假帳的帳房先生,頂多也就抹平一時的帳目,後面的帳本很容易看出問題來。

「聽說往年的帳目都是長安跟王福順家的查的,叫人請老夫人身邊王福順家的來一趟。」

顧懷袖左手撥了最後一枚算珠,右手在紙上記了一筆,然後發了話。

屋裡屋外的丫鬟們這幾天已經平靜下來了,之前根本以為二少奶奶不過是閨閣之中的姑娘家,哪裡想到竟然還會擺弄算盤。

一開始叫人拿了把算盤來也就罷了,自己撥弄了一會兒,丫鬟們都以為她是在玩,哪裡想到二少奶奶一撥就是一上午,整個屋裡那算盤珠子的碰擊聲根本就沒停過。

上午撥了算盤,下午就找人清算一番,然後繼續打算盤,算完一本就找一群人來說話。

原本二少奶奶管家,張府上下多少雙眼睛盯著,嘴上不敢說,心裡都盼著她出醜呢。

誰料想,卻是個顧三姑娘把他們嚇得眼暈。

青黛已經是嘆了一口氣,自家少奶奶到底還會什麼啊,連這打算盤都能打得府裡上下人心惶惶的。

反正被顧懷袖叫到的,來的時候都挺正常,出去的時候幾乎都是面如土色了。

聽了顧懷袖已經要請王福順家的來了,青黛也是嚇了一跳,不過現在也只有去叫人。

正所謂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顧懷袖是剛剛管家,總要敲打敲打這些人的。

不殺幾個人,又怎麼能立威?

大房沒人管顧懷袖,老夫人吳氏也直接甩手不幹,下面的人,是誰被顧懷袖傳到誰倒霉。

只是誰也沒想到,竟然還能找到王福順家的頭上。

王福順家的,多少年一直伺候在吳氏的身邊,是這府裡資歷很深的老人了。

她被青黛通知到的時候,剛從吳氏屋裡出來,想跟丫鬟們說說老夫人這葯還要熬久一點的事兒,結果迎面就瞧見了青黛。

青黛笑吟吟說了顧懷袖請她去,王福順家的倒是沒有多想。

畢竟她是老夫人身邊的人,怕還在想二少奶奶找自己去,是因為有些解決不了的問題吧。一路上,她還在跟青黛攀關係,言語之間一副自己是個府裡老人的樣子,讓青黛做事小心,又說了說府裡幾個主子的喜好。

青黛都一一應了,卻不插一個字。

等到王福順家的進了顧懷袖辦事兒的屋,就愣住了。

「啪。」

帳本被顧懷袖扔在了前面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那個地方沒鋪地毯,冷冰冰地。

顧懷袖頭都沒抬一下,又扒拉了一會兒算盤,聲音平靜得很:「若是我沒記錯的話,媽媽還是能看帳本,也識幾個大字的吧?還沒老眼昏花的話,就看看這帳本,看完了,媽媽有社麽想法再慢慢跟我說。」

王福順家的隻覺得心口都涼了一下,彎身將那帳本撿起來,發現上面有幾項開支被人用淡墨的筆給圈了出來。

這幾筆開支,王福順家的哪兒能不熟悉?

「這是去年老夫人身邊的丫鬟買脂粉的開銷,有什麼差錯不成?」

王福順家的隻以為顧懷袖年底查帳是瞎貓撞見了死耗子,沒道理這麼巧就查到自己的身上。

她還在嘴硬,顧懷袖卻已經笑了。

打算盤的手指沒有停,顧懷袖右手掐著帳本上某個地方,免得自己打算盤打岔了地方,嘴上卻還在說話。一心二用的本事,這時候就顯露出來了。

「老夫人身邊有幾個丫鬟?」

王福順家的還在想,似乎有些拿不準主意。

顧懷袖哪兒能給她時間想?

她冷笑了一聲,已經催促她了:「到底幾個啊?你這伺候在老夫人身邊的竟然也不清楚,還是後面最得力的媽媽呢,就您這健忘的本事上來,還能伺候得老夫人?」

這可把王福順家的給嚇住了,她連忙往地上一跪:「二少奶奶您說笑了,老夫人身邊丫鬟一共有八個,婆子三個,沒了長安統共加在一起也就十二人。」

終於還是露出馬腳了。

原本這帳本上記錄的東西就有些離譜了,顧懷袖真是算都不用算,就知道這一筆帳目有問題。

「啪、啪、啪、啪……」

算盤繼續撥動,顧懷袖的聲音夾雜在撥算珠的聲音之中,格外地清晰冷冽:「丫鬟一共也就十二個,即便是算上原來那一個不長眼的,不也就十三個嗎?胭脂水粉,哪個姑娘不愛用?可畢竟是個丫鬟,哪兒有丫鬟一個月就要用處三五盒的說法。天福號的脂粉用著,我一個月也就一盒粉,真不知老夫人身邊的丫鬟,得是有多大的臉,一個月能用出五盒來。」

裡裡外外不少丫鬟都悶笑了出來,可王福順家的笑不出來。

當時支了銀子出去採買,手頭緊了才挪用了一把,過後隨便將這一筆帳記到了丫鬟們的脂粉錢上,本來只是個細枝末節的小事,哪裡想到如今竟然被這個火眼金睛的二少奶奶給逮了出來?

王福順家的真是有怕又恨,一時之間竟然急得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她隻一個勁兒地詭辯:「這一筆帳約莫是老奴給報錯了……報錯了……」

「哦,報錯了啊。」

顧懷袖手上的動作一停,有些憐憫地抬頭看她。

「媽媽,要不你再往前面翻翻?這一年也過去十一個月了,一個月能差錯了,兩個月還能有這個差錯不成?再有了,若是記錯了,那別的地方肯定也錯得多了。這帳面上是平的,若是這一筆銀子沒差錯,那缺的那些個銀子又哪裡去了?總不能是您一氣兒給記錯了吧?」

「依我看,指不定真是老夫人身邊有個臉特別大的丫鬟,整日塗脂抹粉,凃出去好幾十兩銀子呢。您說是吧?要不,咱們去老夫人身邊找找?這麼個丫鬟養著,真是浪費咱家的銀錢。你說買個丫鬟才多少銀子?怎麼養她的脂粉錢,就要好幾十兩?天下真沒這個道理。」

挖苦,諷刺,誰大臉?

顧懷袖這話也真是絕了。

她眯著眼睛,對王福順家的友善極了。

王福順家的哪裡還能感覺不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

誰都沒想到,顧懷袖管家竟然會從查帳開始,一般不都是去下面看各自的事情嗎?她甚至都已經做好了準備,誰料顧懷袖真是出其不意又掩其不備,她們的腦瓜子哪裡能有顧懷袖轉得快?

一查帳,雖不能說什麼都知道,可卻是拿住眾人把柄的好機會。

誰有本事,敢跟捏著帳本的顧懷袖叫板?

王福順家的也沒這個膽量,她此刻若敢得罪顧懷袖一句,下一刻就要被發賣出去了。

王福順家的苦啊,滿臉都跟浸過黃連水一樣。

她終於知道自己是碰上了硬茬子,前一陣還聽了吳氏的暗示,想要在二少奶奶這裡使絆子,給她一個下馬威呢。只是他們這邊的下馬威沒出去,顧懷袖這邊早已經把人擱在火上,就要烤起來了。

王福順家的知道自己是鬥不過顧懷袖的,隻顫顫巍巍下去給顧懷袖磕頭:「老奴……老奴……老奴求二少奶奶高抬貴手,老奴是一時鬼迷了心竅,還望二少奶奶看在老奴照顧了老夫人這麼多年的情面上,放老奴一條生路吧!二少奶奶是個善心腸的……」

哈,是啊,善心腸的。

顧懷袖這人喜歡別人誇自己,她算盤一抖:「算你伶俐,二少奶奶我啥都不好,就是心善。不怪人說,你王福順家的是個會看人的,有眼光,我特別喜歡有眼光的人。」

真要整治這王福順家的,顧懷袖根本不會叫她過來,直接帶著人往老夫人那邊去膈應她了。

到時候顧懷袖就說,要尋尋老夫人身邊是不是有個臉特別大的丫鬟,浪費咱府裡的銀錢,加劇了開銷,這還了得?咱們這樣不好,要儉省一些。臉大的丫鬟,若是沒什麼本事,還是攆出府去比較好。

那時候,老夫人還不氣得七竅生煙?

可顧懷袖沒這麼做,生意還是要往長遠了做。

到底這張府是常青樹,一下子把棋全部下死了沒意思。

有把柄,顧懷袖拚一把也不是不能弄死王福順家的,可弄死了之後呢?那就沒用了。

能用的人,還是要利用起來。

查一回帳本,喊打喊殺,她顧懷袖是威風了,可把手裡的把柄都扔出去了,以後還有什麼?明年繼續查帳,就不一定能見著這麼多的有趣的事兒了。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顧懷袖精打細算,連這些把柄都要用好了。

單看她最近見了多少丫鬟婆子便知道,現在王福順家的,不過是她見過的府裡最體面的婆子罷了。

顧懷袖特別喜歡有眼光的人?

王福順家的能伺候老夫人掌管府裡的事情這麼多年,一雙耳朵滿心眼子,也不是白長。

這話的意思,已經很通透了。

她抬起頭來,看著笑容滿面的顧懷袖,又慢慢地低下頭去。

天色還早,外面日頭出來,雪才剛剛開始化。

王福順家的走出顧懷袖這屋子的時候,有些摸不準自己的心情了。

她下了台階,回頭望了一眼,還覺得自己方才跪在那地板上,膝蓋骨有些發冷。連帶著那冷意,透過她雙膝,冷到了骨頭裡。

也不是說顧懷袖有什麼陰謀打算,隻這一份出人意料的心機,著實叫她有些錯愕……

原本將張府交到顧懷袖的管,也就是老夫人那邊跟老爺服軟,似乎也覺得自己有錯,不該跟二房鬧得那麼僵,只是心裡還有心結解不開罷了。陳氏更不能插手這邊的事情……

趕鴨子上架,也能被她變成了風生水起。

王福順家的心裡暗暗嘆了一聲,知道自己已經有把柄被人抓住了,往後可就沒俺麽輕鬆了。

她回了老夫人那裡,被問起去顧懷袖那邊幹什麼了,王福順家的隻面不改色心不跳,一邊給吳氏捶腿,一邊笑著道:「畢竟是才出閣不久的,以前在顧府哪裡處理過咱們這樣大一家人的事情?還有些手忙腳亂,偶遇見了幾個問題,叫老奴去問問往日的處理方法罷了。」

吳氏哼了一聲,懶洋洋地仰著:「這回還算是長了些眼色,咱們府裡跟別的府邸是不一樣的。她自己小心著些,那就是最好,若是出了什麼差錯……哼!」

正屋這邊也沒個什麼事,王福順家的回了吳氏那裡,似乎就再沒有什麼事情了。

顧懷袖則在自己屋裡打了個呵欠,她看了看自己手邊那一摞的帳本,隻揉著自己的眼睛,讓青黛過來扶她起來:「我這腰都跟硬成了石頭一樣,趕緊過來搭把手,一會兒咱們出去轉轉,我這坐了兩天跟上刑沒區別了。」

青黛過來,失笑:「外頭雪還厚著呢,您還是屋裡坐吧。二爺走的時候說了,沒事兒就別往外面走,正亂著呢。」

這一個「亂」字,也不知說的是張府,還是朝堂。

顧懷袖一想也是,大冷的天出去也沒意思。

她擺了擺手:「那咱們就屋裡走走,你叫人看看讓誰回送些禮物去,上一回我嫂嫂那邊送了不少的東西來,還幫了大忙,咱們的人,跟大爺那邊的人一起走。」

上次給陳氏看病的人還是孫連翹找來的,張廷瓚隻謝了那大夫,卻還沒來得及謝孫連翹。這一回,正好顧懷袖要叫人過去看看,張廷瓚那邊拍板,兩邊的人一起走就是了。

現在陳氏的身子,還是那上官轅來調養的,除了杏林醫館的大夫,張廷瓚誰也懶得搭理了。

眼看著人都要出發回去,顧懷袖就想起了現在還在顧府裡的一乾人等,她嘆了口氣,正要說話。

後面多福跑上來,便道:「二少奶奶,廚房那邊小石方師傅說當時走得急,落了一套特意打製的刀具在府裡,想要跟著一起回去取,再跟著一起來。」

刀具?這也是。

顧懷袖記得小石方那些刀,都是各有各的用處的,來這邊之後也不好再打造。

當初那些,都是一把一把磨出來的,他惦記著也是應該。

顧懷袖道:「他想去拿回來就拿回來,到時候記得跟人一起回來就成。晚上還等著他做吃的呢,叫他別忘記了時間。」

「是。」

多福趕緊下去通傳了。

顧懷袖這邊一看天色,掐了掐時辰,卻道:「二爺定然已經在明珠府坐著了。」

的確是坐著了,只是氣氛不大友好。

張廷玉自己是早早就猜到這個結果了,可明珠沒想到。

納蘭揆敘進來的時候也沒想到。

他只是看張廷玉進去久了,自己的父親也還沒有任何的吩咐,有些坐不住了,就來書房這邊敲門。

明珠那皺紋滿布的臉皮一抖,隻從牙縫裡將聲音擠出來:「什麼時候叫你敲門了?給我站遠點。」

「這……」

納蘭揆敘雖不如納蘭性德有本事,可好歹也是現在府裡二公子,將來也就他一個人繼承家業,明珠現在對揆敘還是挺上心的,從來不曾說這樣的重話。納蘭揆敘隻覺得明珠是吃錯藥了,可也不敢反駁什麼,免得在外人面前丟臉,一躬身,便趕緊去了。

「孩兒告退。」

人走了,張廷玉的神情卻沒有任何的波動。

明珠陰惻惻道:「你們張家,也真是臥虎藏龍,是個人挑出來都不一般。可是衡臣如今已經上了船,再下船,周圍可都是水了。這茫茫無際的江面,航道很寬,水卻更深。賢侄可考慮好了?」

「廷玉不才,卻想問名相一句:廷玉何曾上船?」

不過是隨手救了個快要過氣的老頭子,怎麼就敢說張廷玉要上他們這一條船了?

張廷玉才是覺得有意思了。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竟然也沒有了之前交談時候那對著長輩的恭敬。

張廷玉道:「明珠大人,廷玉不過是個沒功名在身的小子,隻想從您的身上榨取利益,您若要在我身上下注,只有得不償失的份兒。」

早知道這一次見面不會這麼簡單,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明珠被這麼個名不見經傳的張二公子給救了,心裡不踏實,想要早早地把這件事給定下來,奈何張廷玉也不是個吃素的?

兩個大老爺們兒這麼兜兜轉轉了一圈,竟然又回到了原點。

明珠一摸自己那一把鬍子,倒是哼笑了兩聲:「你說話倒是也不客氣,不跟你那撫琴一樣彎彎繞,半天沒一句實的。可你這說的實話,都是不頂用的,這一點上,又是出自張英又勝過張英。到底是一窩出不了兩樣人,張家的爺們,個個難纏。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你就說說,你幫了我這麼個大忙,想要得到什麼吧。」

話攤開說,跟菜市口差不多。

張廷玉笑了笑:「明珠大人您這一條船不穩,我也不敢乘。廷玉不過是還在岸上徒步的苦行者,您何必逼我選邊站?」

「你幫我,若說無所圖,我不信。你隻管開口,我解決了你這一樁事,也好沒了後患。」

明珠敲了敲桌面,抬起眼來,一副老狐狸的神態。

他老神在在,忽然想起什麼來,端起茶又放下,看了看張廷玉:「不對啊……莫不是……莫不是張英那鬼精鬼精的也想……」

忽然之間像是明白了什麼,明珠簡直是眼皮子一跳。

他自己是為他們這一族費盡了心力的,他自己支持著大阿哥,可同時也將張英籠絡著,雖然兩人面和心不和,可大面上大家都過得去,即便是太子登基了,他明珠也倒不下。更何況,現在康熙爺身體康健,下面的皇子也開始長大,未必不能有更好的人選。

現在的大阿哥,已經逐漸讓明珠有些動搖起來。

可畢竟古往今來,不是立嫡就是立長,算來算去,還是大阿哥這邊比較可能,更何況大阿哥還是融了他們這一族血脈的……

不支持大阿哥,他支持誰去?

可張英不一樣了,這老頭子是漢臣,看著是在太子的身邊做事,可很聽皇帝的使喚。

他看著像是太子的人,可太子整天罵他。說張英是太子的人,有些不像,說他更聽皇帝的話,這倒是真的。

但他兒子張廷瓚就不一樣了,供職詹事府,跟太子走得很近,這分明就是把注壓在太子身上。

現在張廷玉忽然出手幫了自己?

哎喲喂,這可了不得!

什麼時候張英竟然也學會雙面下注,學會當莊家了?

若是用顧懷袖的話來說,這明珠是給自己買了雙保險,現在又轉頭來懷疑別人也跟他一樣上雙保險。

所以現在明珠看張廷玉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樣了。

他盤算了起來。

「反正你身上現在還沒功名,不如咱們慢慢談。畢竟日後的事情,是誰也說不清的。我想著,你家老頭子張英是個精明人,下面幾個公子基本也沒糊塗的人。雖然你父親現在看重大公子一些,可看二公子也不是什麼平凡人。後年就有鄉試,大後年會試……你若有意,我這邊也好使使勁兒……」

明珠笑眯眯地,管張英是個什麼態度,先拉攏了張廷玉總是不錯的。

張廷瓚是拉攏不來,畢竟人家早早就在太子爺的身邊了。

有個張廷玉,聊勝於無。

敢說他們這船不穩,這還是明珠見過的第一個。

太子跟大阿哥,這登基的幾率可都是五五開出去的。

張廷玉晃了晃自己的胳膊,沉默了一陣。

……

等到他走出明珠府的時候,腳步似乎很輕鬆。

「此子絕非池中之物……」

明珠看著張廷玉的背影,忽然嘆了這麼一句,人走茶冷,他坐在屋裡,看見自家老二探頭探腦地過來了,頓時是氣不打一處來。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那得扔。

納蘭揆敘還不知自己已經被嫌棄了,隻好奇地上來問道:「阿瑪許諾了他什麼?」

「我倒是想許諾,他卻是不要。」

明珠暗道張家都是難纏的人,卻想著這人情真是難還,一面是不能除掉張廷玉,一面又還不了這人情把帳給兩清,明珠心裡真憋屈。

納蘭揆敘道:「他算是個什麼非池中之物啊?我看著也就是個普通的。」

明珠氣得敲著桌子,狠狠咬牙:「你這目光也就短淺如此了!珠玉掩於匣中,誰能見其珠光寶氣?你若能見著,我著一把椅子早給你坐了!」

聞言,納蘭揆敘連忙噤聲,謹小慎微得很:「阿瑪教訓得是。」

「教訓得是,哪裡又『是』了?你倒是說說,說不出來了吧?」明珠真想拿鞋拔子抽他,回頭一想張廷玉,又覺得張家二公子這路太難走,頓時慨嘆一句,「不成器的東西,跟你大哥真是差遠了……唉,你看著天,沒亮之前,都是黑的。」

天,沒亮之前,都是黑的。

納蘭揆敘扭頭去看天,這不大白天的嗎?

日頭正好呢,外頭也要開始化雪了。

張廷玉已經被明珠府的下人送到了門外。

他微微地一彎唇,本來準備上馬,可看見外面這寬闊大街上堆滿了的雪,卻忽然將韁繩一扔,自己順著長街往前面走了。

日頭出來沒多久,堆滿了雪的大街上還很冷,清清冷冷地沒幾個人。

張廷玉背著手,便一步步往前面走。

溫暖的陽光,冬日裡呼吸之間的白霧,交錯在一起。

恢弘紫禁城,就在天光雲影徘徊搖曳之間,京城街道上覆蓋著皚皚白雪,銀裝素裹,分外喜人。

兩側是高門大戶的宅院牆,前面的街道很長,筆直地一條,沒入冬日的濃霧裡。

這一刻,他忽然站定,腳下是開始融化的冰雪,眼底卻還平靜如水。

他拒絕了站隊,也沒搭理明珠的種種要求。

明珠說:依著你父親的心性,你不參加科舉也罷,即便是去,也有無數人等著給你使絆子,至於張英不能幫你分毫。

可那又如何?

大器,晚成。

張廷玉微微地一閉眼,又繼續往前面走。

他要將這一刻,記在心底。

一年,兩年,三年……

此刻的張廷玉不知道,八年之後,他又站在這一條街道上,是何等的感受。

彼時,臥龍躍馬,猶記當年壯志凌雲;音書寂寥,卻改今日富貴逼人。物是人非,明珠府一落千丈。

而他,一如今日——

滿面霜寒,一腔血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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