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官之前,周道新已經想得很清楚了,這地方不適合自己。
他娶了當朝大學士李光地的女兒為妻,自己又是進士出身,可以說繼續在朝中為官,前途也是不可限量,未必不能如張廷玉一般博個“相位”,可到底他覺得自己不如張廷玉心黑,也不如他手段狠,更不覺得自己能做出那樣的事情。
這功名利祿場,著實太累。
累了,也就歇著吧。
他是認識張廷玉許久了。
他這人脾氣古怪,愛鑽研一些奇怪的東西,人人見了他都恨不能敬而遠之,偏偏張廷玉有一天坐在了茶樓下麵,聽上麵人說書。
彼時,來了一群人,吟詩作對,好不瀟灑。
於是,周道新的脾氣也上來了。
他手裏端著一杯酒,便開始跟人說什麽骨頭啊,血啊,肉啊……
一轉眼所有人就走光了。
吵吵鬧鬧的茶樓裏,一下就隻剩下了兩個人。
一個張廷玉,一個周道新。
很自然地,周道新看了張廷玉一眼,可張廷玉卻沒有回頭看,而是繼續聽著前麵說書人說書。
那時候,剛好講到溫酒斬華雄一段,端的是殺機凜凜,威風赫赫,隻可惜沒了幾個人聽,倒叫說書人有些尷尬起來。
說書的那個老頭子,最厭惡的就是周道新,每回隻要他往下麵一坐,人一熱鬧起來,沒一會兒就要出事。
今天這老頭子終於忍不住了,一把扔了手中的驚堂木,手指著周道新鼻子便罵:“臭小子,你是來找事的不成?當心我叫人把你打出去!”
周道新嘿嘿一笑,抬手一指自己頭上的帽子,身上穿著的衣裳,十分抱歉:“對不住了老伯,在下是個秀才。”
官老爺都不敢打,一個小老頭子能招惹一個有功名在身的人?
這不是說著玩兒呢嗎?
老頭子一下啞了,旁邊的張廷玉端著茶碗,剝了一顆花生米出來,還沒吃,見說書老頭跟旁邊周道新抬杠,這才把注意力轉過來,看向周道新。
周道新分明記得,張廷玉那眼神太平靜了,像是什麽都沒看見一樣。
“你怎的沒走?”
沒等張廷玉開口,周道新就沒憋住問了一句。
張廷玉道:“聽書。”
說書的老頭子愣住了,接著想起自己還領著茶樓的錢,即便有兩個人,那也得繼續說書。
於是,老頭子站上去,重新開始說《三國》,隻把斬華雄那一段說的是殺氣凜然,仿佛那被斬的人是周道新一樣。
周道新聽樂了,看這老伯講完這一段下去歇著,他趕緊上去拉住了人家:“老伯你真的見過砍頭嗎?我跟你說啊,這個人頭呢,要斬下來,還是需要非常大的力道的。您說,那個華雄到底是被用什麽姿勢斬斷頭的?兩個人在馬上交戰,您想想……”
得,他上去拉著人就開始討論這些細節的問題。
周道新就不是什麽好人,天生的壞胚,說得那個血淋淋,讓說書的老伯整個人臉都白了,“哇嗚”地大叫了一聲,立刻朝著外麵跑了出去。
這一回,那老伯興許才算是知道了周道新這人不好惹。
於是說書的先生被嚇走了,添茶的小二遠遠站在外頭,像是什麽也沒看見一樣,根本不敢靠近。
周道新終於看向了張廷玉,毫不客氣地坐在了張廷玉的對麵:“敝人周道新,不知尊駕如何稱呼?”
然後,他便看見眼前這白袍的男子把茶盞一放,開口道:“敝姓張,名廷玉,草字衡臣。”
頭一個感覺是有些耳熟,以至於周道新忘記了報上自己的字,反而是沉思半晌,忽道:“張廷瓚是尊駕什麽人?”
對麵張廷玉的臉色,便漸漸疏淡了起來,看了周道新一眼,周道新覺得自己背脊骨上冰冷的一片。
他這人天生直覺比較好,所以一下就感覺出那一瞬間的冷意。
張廷玉倒是沒翻臉,道:“那是家兄。”
“原來閣下也是張英老大人家的公子,失敬失敬!”周道新再次笑容滿麵起來拱手。
這一回,張廷玉的臉色又不大好了。
直到很久以後,跟張廷玉漸漸熟絡了,周道新才知道這個時候的自己沒死簡直是個奇跡。
張廷玉這人太虛偽,不是說做人有什麽不對,而是手段一等一的狠毒。
張英與張廷瓚,是壓在這一位虛偽君子頭上最沉的兩個名字,父親是個能耐人,大哥也是個驚才絕豔人物,作為次子的張廷玉一直在一種人為的默默無聞之中過日子。
就像是周道新第一次聽見張廷玉,覺得他名字耳熟一樣,那是因為他的大哥。
就像是周道新第一次跟張廷玉打招呼,用的是“張英老大人家的公子”一樣,那是因為他的父親。
可是在以後,張衡臣似乎想要擺脫這兩個名字,於是一日一日,一日一日……
變得讓周道新看不懂。
興許不是周道新看不懂張
張廷玉,而是他從來沒明白過這個官場。
原以為張廷玉這樣的脾性,看著好相處,實則是個心腸黑的,應該說是找不到老婆的,誰想到他隨著他老爹回了桐城一趟,再回京城沒多久就娶了個美嬌娘。
嚇!
真真嚇死個人!
顧三姑娘在京城裏可是出了名的,貌美不說,爺們兒會玩的她都會,跟那些個紈絝子弟相比也好不到哪裏去。
聽見人說兩家定親了,周道新真是活活噴出了兩口茶來。
顧三除了那一張臉皮,還有什麽?
認識張廷玉也有這許多年了,沒想到這一位竟也是看人皮相的主兒?
嗐,其實也對。
男人嘛,誰不喜歡女人漂亮?這顧三,看是比李臻兒還多幾分豔色,張廷玉是個有豔福的。
周道新想著,他當時就不應該這樣想。
事實證明,張二夫人就是個打臉專業戶,周道新現在還覺得臉疼呢。
那哪裏是什麽紈絝一樣的女人?分明端莊大氣又狡詐若狐。
甭說顧三內裏錦繡成堆,即便她內裏是個草包,隻看那身段和臉蛋,嫁得再高也不稀奇。
不過這樣一算,其實顧三還算是低嫁了?
當時的張廷玉真是個沒權沒勢也沒名氣,這二人是怎麽稀裏糊塗湊到一堆的,周道新也僅僅有不少道聽途說的話罷了。
他彼時還不曾覺察出,這夫妻二人是一樣的心黑,所以才是如此的般配。
隻是等到他知道的時候,已經遲了。
張廷玉江寧落榜過,又耽擱了第二科的會試,經過顧三落水那一次的事情之後,他整個人便明顯地變化了,外麵看著還是當時溫二爺,可若剖開看,裏頭指不定是堅冰。
張廷玉登科後,曾與他在翰林院喝酒,周遭無人,那時他大哥已經“病故”。
周道新也漸漸知道張廷玉在家裏的事,不過也知道他與張廷瓚乃是真正的兄弟情義,所以並不多言。
那時候的張二,依舊是那樣一臉的平淡表情,卻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什麽感覺?”
周道新被他嚇了一跳,差點扔了手裏的酒杯。
然後張廷玉就輕輕地笑了一聲,隻言:“說說罷了。”
真的是說說罷了嗎?
騎馬遊金街時候那一把朝著顧三窗前扔去的折扇,提筆寫下的一字一句,張廷玉對顧三的愧疚,對權力的渴望,其實都深深地刻在他那一刻的眼眸深處。
周道新知道,那是野心的眼神。
而張廷玉這一顆心,叫野心。
似乎他早該知道,張廷玉這樣的人,隱忍蟄伏了這麽多年,一鳴則已,一鳴驚人。
他頭一個需要甩開的陰影便是他的大哥,而後是他的父親。
果然,張廷瓚去後沒多久,張英便給他的兒子讓開了路,乞休歸去。
卻不知,張廷玉在看見他父親離開這忙碌了半生的朝堂時會是什麽感覺?
張家人就這樣一代一代,像是明珠家一樣,隻是比他們還要低調,並且嚴謹,從張英換了張廷瓚,又從張廷瓚換了張廷玉。
於是,周道新便逐漸悉知了野心的可怕。
張廷玉變得越來越讓人看不懂。
雖說亂世裏最沒風骨也最有骨氣的便是讀書人,可在盛世之中,讀書人似乎不該是張廷玉那個樣子,偏偏他身為鄉試會試的主考官,還是所有讀書人最關注的人,堪稱一代大儒。
這樣的人,精通各派學說,卻又能在朝堂上縱橫捭闔。
那一年的順天鄉試,一個範九半,一個戴名世,張老先生禦街題,此前更有一篇《不吃羊肉賦》名動京城……
彼時輝煌燦爛,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炫目無法逼視。
細數當年風流人,舍張廷玉其誰?
偏偏這人,冤殺了無辜的朱三太子,甚至抄滅其九族。
還記得當時在刑部,他見到張廷玉出現,真是覺出一種說不出的諷刺來。
變了。
也或許,本來就是這樣。
張廷玉從來比他看得清,並且也更適應這個官場。
在感覺到了張廷玉所表現出來的自然之後,周道新就更深刻地意識到了,他其實不適合這一條路。
那一天回府的路,顯得格外地長,他腦海裏總是回想著朱慈煥的笑聲。
成王敗寇吧……
也是那一夜,他與李臻兒歡好之後,也沒一分的笑意。
李臻兒是個賢妻良母,有自己的心機手段,可一向很聽他的話,至少不會表麵表示出什麽來。
聰明雖差了顧三一籌,可比旁人好了許多。
府裏有了這樣一位夫人,也省心許多。
她問他:“可是出了什麽事了?”
周道新便說:“張廷玉日後必定位極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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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李臻兒說:“你也會。”
是啊。
周道新一直覺得自己從來不缺才華,缺的是野心。
可他沒跟李臻兒說,他這個時候還不知道,自己終究會選擇退出這樣的名利場。
汙濁,令人作嘔。
作為張廷玉的至交,周道新選擇了與張廷玉劃清界限。
不過漸漸的,朝中的黨爭也開始蔓延到了他這裏,支持四爺還是八爺其實並沒有什麽了不起,隻是他不願跟張廷玉攪和。
隻是那一件案子,終究還是牽連開了。
戴名世南山集案。
看得出,張廷玉是真欣賞這學生,這樣抬舉他,提拔他,可沒想到,最後竟然會是這樣的結局。
戴名世啊,君子昭華,采斐然,舉止風流。
便是周道新看了他的章,也忍不住要擊節讚歎,偏偏……
那一日,周道新就站在距離斷頭台很遠的地方看著,看見了跪在上麵的戴名世。
天地君親師,他戴名世跪的是什麽人?
不跪天不跪地約莫也不想跪君,親人離散,他跪的是師。
想那離世時一句話,慷慨之餘不禁使人潸然淚下。
即便張廷玉親手送他上斷頭台,他也認這個先生。
周道新終究還是閉上了眼,沒忍心看這一幕,隻是他卻知道,監斬台上的張廷玉,興許是掐著自己的手心,逼迫著自己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幕。
皇帝就是要逼迫他斬了自己的學生。
君心難測。
張廷玉也別無選擇。
錯的到底是誰,已經沒有意義了。
而周道新也終究覺得,他與張廷玉不是一路人。
虛以委蛇罷了。
直到石方的事情也出來,他看見張廷玉總不算是全沒了良心,可在朝廷裏,要良心有什麽用呢?
石方乃是前明遺後,也是手染鮮血之人,死是他該得的,張廷玉也無錯。
然而這一件事,讓周道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張廷玉殺過的人,做過的事,又想起了自己在朝中這些年到底幹過什麽。
縱使繼續停留,又真的能位極人臣嗎?
他是無法成為張廷玉的,正如年沉魚無法成為顧三。
既然無法強求,也就不必強求。
周道新還是掛印而去了,帶著李臻兒,倒算是下半輩子衣食無憂,至於這風雲起伏激蕩功名利祿場,留給張衡臣慢慢玩兒吧……
離京時候,李臻兒曾說過一番讓周道新記憶深刻的話,直到新帝登基了他白發蒼蒼,竟也時常想起。
“並非所有女人都能如顧三一樣漂亮,也並非所有女人都能如她一樣聰明,我沒有她的美貌,也沒有她的心機。可我這一輩子,又何嚐是她盼得來的?即便是坐擁一世榮華富貴,興許也未必能如意。辛苦一輩子,到頭來,是為了什麽?”
李臻兒的聲音,在周道新耳旁蕩開,水波一樣。
“顧三乃是世之大幸,亦是世之大不幸。”
於是,周道新想起了張廷玉。
野心,永無止境。
等他站到了高處,便開始覺出更大的束縛來。
他興許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一人之下”,何嚐不是伴君如伴虎?
位極人臣,真的能滿足他的野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