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肅皇貴妃年氏,在一個雪後晴日裏走了,闔宮哀慟。
聞說雍正爺因著年貴妃之歿,遷怒了不少人,因為治喪之事沒令皇上滿意,原禮部尚書連降三級,轉瞬竟然成了個侍郎,讓人無比唏噓。
可在顧懷袖這裏,過了那一天,似乎什麽都好了,人死了就死了,後麵跟著要死的還多。
每進宮一次,顧懷袖就壓抑一回。
那是一個很可怕的地方……
皇宮的頂上,盤旋著一個妖怪,它在年沉魚的鏡子裏,也在所有人的影子裏,在皇帝的寶座之下,在九五之尊的頭頂上……
人越老,日子過得越快。
年沉魚一走,年羹堯也很快跟上。
雍正著令原屬議政王大臣們朝議,根據最近一年來收到的彈劾年羹堯諸多罪孽的折子,竟然給年羹堯列出了九十二條大罪,其中有大逆罪有五,欺罔罪為九,僭越罪十六,狂悖罪十三,專擅罪有六,忌刻罪亦六,殘忍罪則四,貪婪罪達十八,侵蝕罪再添十五。
這九十二條大罪,光是可處年羹堯以極刑的便多有三十餘。
一個個字,像是一把把催命的刀,已然放到了年羹堯的脖子口。
可這一次,功勳卓著又驍勇善戰的年羹堯,再也沒有逃脫的機會。
他沒有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了自己的得意忘形和雍正的毫無仁義之下。
早在九月,年羹堯便已經被收監入獄,如今人在獄中,到底是個什麽光景也沒人知道。
好歹也是當初的撫遠大將軍,也沒人敢苛待於他,殺他更不需要什麽嚴刑逼供。
皇帝要殺人,哪裏還需要那等低劣手段?
他欲何者生則何者生,他欲何者死則何者死,手握生殺大權,所以他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顧懷袖對胤禛,從來都是一種又痛恨又憐憫的奇怪情緒,正如胤禛,厭棄她又時不時撩撥一把,高高在上對她施以恩寵來憐憫。
一丘之貉罷了。
而這樣的憐憫,落到年羹堯身上的時候,就顯得格外寒涼。
胤禛說:“怎麽著,也是赫赫有軍功,在戰場上走過一遭的人,年大將軍,武雙全……不必折辱於他,朕也不想落得個屠戮逼迫有功之臣的昏君之名。朕,網開一麵,賜他獄中自裁。”
而後,當著眾臣的麵,胤禛麵不改色,著令張廷玉親自傳旨,以示他身為年羹堯主子給他的恩寵。
年羹堯九十二條大罪書,便是張廷玉根據議政大臣們結案時的卷宗擬定出來的,他該接這差事。
早在雍正爺繼位初,為著好辦事,曾置一“署大學士”之位出來,不在三殿兩閣之中,地位也難言盡,約莫等於“準大學士”。
因著查年羹堯與前年查府庫虧空和耗羨銀養廉銀之事,張廷玉有功,除兼翰林院,任戶部尚書之外,又給了個署大學士。
時年,華殿大學士白潢乞休,張鵬翮,武英殿大學士王項齡,皆因老病死。
保和殿大學士唯馬齊一人;華殿大學士嵩祝、蕭永藻、朱軾,田從典,其中田從典乃是在張鵬翮亡故之後,從署大學士上升遷,朱軾則在白潢乞休後升遷;武英殿大學士如今隻富寧安一個;淵閣大學士也隻有高其位一人。
署大學士事者,戶部尚書漢尚書張廷玉,戶部滿尚書徐元夢。
看得出,這位置雖不如大學士,可用處很大。
不過終究不是張廷玉要的。
也不知這一趟差事之後……
在張廷玉領旨往刑部大牢而去的時候,另有一道聖旨到了年府。
昔年年遐齡大人的府邸,還是當年的樣子,隻是裏麵經過了年遐齡一代的簡樸,換成了年羹堯時候的富麗堂皇,如今卻立刻空蕩起來。
雍正有命,先行抄家,年府家財俱入官,其後凡年羹堯父兄族中任官之人,都革職查辦,嫡親子孫流放充軍。
半路上,手底下人來給張廷玉報信兒,說了年府那邊的事情,他也隻是一擺手。
意料之中的事情罷了。
可仔細想想,當年的年遐齡,他父親張英,都是康熙爺手底下能臣幹吏,如今他們的兒子,也各有風光時候。
至於此時此刻,張英的兒子,端著聖旨,要賜死年遐齡的兒子。
陰暗的刑部大牢,張廷玉已經來過許多次,他輕車熟路。
周道新已經不在了,前些年犯了疾,索性掛印辭官走了。李光地一過世,李家也有些扶不起來,雖則有張廷玉幫著照看,可沒個能人,終究撐不起一個家族。那李臻兒原是個高門大戶出身,這許多年時間過去,也早沒了當年的氣性兒,也跟著周道新走了,這夫妻倆的日子似乎不如他與顧懷袖那樣和順,卻也少許多波瀾。
如今站在這裏,張廷玉就想起許多往事。
他在這裏,殺過很多很多人,有的是罪有應得,有的是含冤而死。
“張大人?”
隨性的侍衛見張廷玉端著聖旨在牢門口停下了,有些奇怪。
然而張廷玉沒有立
立刻回他,隻看著牢門,想了許久,才重新抬步進去。
一進去,便暗了下來。
冬日裏的囚牢,畢竟濕寒,年羹堯早年外放四川,那地方濕氣重,他已染了些風濕,後青海會同十四爺允禵作戰,又傷過腿,正值當時暴雨,泥濘之中行軍,也沒個軍中的好大夫,從此以後就得了毛病,即便是歸京養了幾年,也沒養好。
如今在牢裏,風濕一時犯了起來,年羹堯攏著眉,卻輕蔑笑了一聲。
外頭傳來腳步聲,人很多,漸漸近了。
這聲音年羹堯很熟悉,他聽過無數次……
隻是這一回,坐在牢房裏等的人,變成了他自個兒。
世事弄人。
輕含著嘲諷,抬眼一看時,年羹堯眼底的笑意,卻逐漸消減了下去:“……還當是誰來送年某最後一程,原是張老先生……衡臣兄,多日不見了。”
紅寶石頂子、仙鶴祥雲紋補服,張廷玉叫人開了牢門,在前麵站定。
年羹堯乃是張廷玉同科,在科舉場上這關係很要緊,可如今境況……
“亮工兄……”
“哈哈哈,如今聽著這一聲‘亮工’,到底還是覺得親切。”
年羹堯竟然笑出了聲來,仿佛見著天底下的荒謬事情了。
“也不必宣什麽聖旨了,你張廷玉若沒這個本事,連來宣紙的資格都沒有。”
聽了這話,張廷玉終究是一轉頭,對自己身旁人道:“我與年大人有同科之誼,雖他是個罪人,卻還是依著萬歲爺的意思,給他留最後的體麵吧。一會兒你們再過來便是。”
眾人不疑有他,更知張廷玉乃是一等一有名的“抄家專業戶”,沒有一個出來質疑,便都退下了。
於是,這一處地方隻有這兩個康熙三十九年庚辰科殿試金榜進士。
那牢門開著,年羹堯也跑不出去。
束縛著他的,不是腳鏈,也不是枷鎖,而是皇權。
他看著張廷玉走進來,竟然是一聲長歎:“我年羹堯英雄一世,實則從不喜你張衡臣的作風,陰毒小人,跟你那婆娘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刁鑽毒辣,再沒有你們夫妻倆不能做的。比如……”
“什麽?”
張廷玉一眯眼,手裏還抬著聖旨呢。
年羹堯道:“比如弑君。”
那一刹,張廷玉嗤笑:“年大人做夢呢,殺頭之罪,張廷玉擔待不起。”
“你是擔待不起,所以我在下頭等著過不久,隆科多大人下來陪我。”
年羹堯實是個聰明人,心裏從來揣著明白,即便當年沒懷疑,如今也悉知一二。他覺得異常有意思。
“隻可惜,年某看不見張大人呼風喚雨又翻雲覆雨那一日了。”
“呼風喚雨的從來都是萬歲爺,我啊……”
張廷玉隨手一抖聖旨,動作熟練到家,多年來摸聖旨太多,以至於這凡人眼底貴不可攀的東西到了他手裏,竟似乎一不值。
他頓了那麽一下,才道:“我站在後頭就成了。”
年羹堯在獄中也聽說過外麵不少的風言風語,他聽見張廷玉這冠冕堂皇的話,便冷笑:“狼子野心!”
“年大人自個兒囂張跋扈,如今竟然也有臉來說旁人狼子野心……”
或恐,他忘記當初他在武百官麵前是何等氣勢逼人了。
張廷玉一下想起了夏義。
他眉梢微微一挑,整個人精氣神還不錯:“你犯了為君者的大忌,怨不得旁人給你如今的下場。”
功高震主,從來沒有好下場。
想想當年韓信,成也蕭何敗蕭何,何其悲涼?
“我年羹堯,英雄蓋世——”
他笑,看著張廷玉朝他扔下來一把長劍,便撿了起來,口中話語不斷。
“沒馬革裹屍,戰死沙場,待旗開得勝、馬到功成之日,卻被背後主子爺一刀抹了脖子……可悲,可歎!”
“複可憐。”
張廷玉略接了一句,很快就看見年羹堯轉頭看他。
年羹堯看著雪亮劍光,想起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夢回吹角連營之時,閉上眼,是鐵馬冰河……
可在這牢獄之中的日子,格外荒長。
夜闌臥聽再沒有風吹雨,更沒有弓弦震動、萬馬嘶鳴……
“人總有利欲熏心的一刻,早年我出生入死不曾想到這些,可功成名就了,又身敗名裂了,才知帝王二字,怎麽寫。你張廷玉,說我可憐……可在我年某人看來,你比我——更可憐。”
這話說得不明白。
張廷玉站在前麵幹淨的牢房地麵上,看箕踞而坐的年羹堯,哪裏有昔日金榜題名時的氣?
他是士,也是武夫。
如今,不不武,一介階下之囚而已。
“罷了,誰知道呢?年大將軍,上路吧。”
年羹堯大笑起來,狀若瘋狂。
/>
他猛然望進張廷玉眼底:“我死,衡臣兄加官進爵,能添塊磚加塊瓦,年某人幸甚!今日我年羹堯將死,看張大人青雲平步,不若讓您回不了頭。您麵前,是條不歸路,我推您一把——”
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年羹堯跟著胤禛的時間,固然不如顧懷袖久,可有的秘密,胤禛永遠不能告訴那個刁民。
而年羹堯,偏偏知道。
他臉上帶著笑,將死之人的笑,隻言片語,便將前朝之事道出。
而後,抬手一劍——
自刎!
血濺了三尺,也濺了張廷玉官服一身,更濺上他手裏明黃色的聖旨,一片片一點點,觸目驚心!
年羹堯的眼睛,兀自瞪得老大,而張廷玉手背上則青筋暴起,攥緊手中根本沒宣讀過的聖旨,一根根手指都似成了枯骨。
那一瞬的扭曲和猙獰,讓他整張臉都顯得陰森可怖,站在牢房之中,似又一層濃重的陰影將他湮沒。
“張大人?”
“……無事。”
張廷玉僵直的脊背,緩緩地鬆了。
侍衛們等了許久,沒見著人出來,終是有些擔心,過來問詢。
背對著人,張廷玉漠然垂眼一看,緩慢而凝滯地,將聖旨朝著牢房書案上一放,才覺出自己手指有一些奇怪的僵硬。
然而,他聲音溫然如舊:“年羹堯,已奉旨自裁。”
轉身時,張廷玉眉目間清朗溫潤一片,仿佛身上不曾沾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