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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上嬌》第91章
第八十八章紅塵深處

 徐致深轉過了頭。

 月光如一汪靜水, 懸空淡淡灑下。她向著明月,面容清皎,眸光澄澈, 他的臉龐卻籠罩在半明半暗的暈影之中, 中間繚繞著一縷淡淡的還沒來得及消散的青白煙霧, 目光便帶出了幾分晦暗的顏色。

 沉默了片刻, 他慢慢地捻滅手中香煙,伸臂將她從欄桿後拖抱到身前, 放她橫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脫下外衣,包住了她的身子,緊了緊領口。

 “什麼故意?”

 隨後他往後, 閑閑地靠在身後一根棟柱之上,雙目注視著她,唇角微微勾了一勾。

 “故意浪蕩, 故意招搖,故意讓別人看你變成紈褲。”

 他注視著她,別過臉, 並沒發出聲音,只是肩膀微微抖動,仿佛在悶笑, 片刻後, 忽轉回臉, 正色說︰“女人太聰明, 往往就不可愛了。你不知道這一點嗎?”

 他的語氣分明是在和她調笑,但眉梢眼尾,卻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了一絲蕭瑟,如侵染了這秋末冬初深夜帶著月光寒意的露氣。

 甄朱和他四目相對,緩緩地說︰“我是個笨女人,只是我比旁人知道些你。你回鄉後,就跟換了個似的,每天看起來那麼快活,我卻感覺的到,你心里其實並不真正快活。”

 他嗤的輕笑一聲,抬手,拇指在她柔嫩面頰上輕輕刮擦了下,隨即將她攬到胸前,微微低頭,帶了些涼意的鼻尖輕輕蹭著她散發著溫暖馨香的鬢髮。

 “傻婆娘!有你陪我,我是快活的。”他柔聲說道。

 甄朱將臉貼在了他的頸窩里,雙手從他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中穿了出去,環抱住他的腰。

 他沉默了下去,沒再說什麼了,只是那樣任由她圈抱著自己的腰身,心跳彼此相和,月光在地上投出了一道兩人相擁的身影。

 良久,他的唇慢慢移她耳畔,低聲道︰“你說的也沒錯……我確實是預料到有今天這樣的事,為的,就是有個拒絕的借口……”

 他頓了一下。

 “但這並不是主要目的。我的目的,是為了保存二師。”

 甄朱抬起臉,睜大眼楮望著他。

 “二師上下上萬兄弟,是我這些年一手帶出來的,弟兄們膽肝相照,個個全是漢子。南陸系一直有個說法,二師只知師長,不知大帥。張效年此人,疑心極大,現在我人雖然走了,但他對我必定還不放心,如果他認定二師存有異心,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寧可毀掉,也不會冒著二師可能會被我帶走的風險。最早來過的那個成都督軍,看起來是來延攬我,實際是張效年的人。”

 他看向甄朱︰“現在你明白了嗎?”

 甄朱微微吃驚。

 她確實想到了第一層,以為徐致深回來後,一反常態,放浪形骸,是為了推拒類似于老曹這種的政客,卻真的沒有想到過別的,更深的東西。

 她定定望著面前的男人,遲疑了下,輕聲說︰“我就知道,你既生于這亂世,天生就不該泯于平淡。你準備什麼時候出去?”

 徐致深微微一笑,眼底伸出,卻無不落寞。

 “朱朱,張效年是我恩師,多年前,他還沒爬到今天這個位置時,也不是今天如你所知的人。權力很迷人,但權力也會令人失去本心,甚至喪失理智。道不同,不相為謀,這幾年宦海沉浮,對此我也早有準備。這次我替他背下了這個罵名,知情外人以為我是無奈,無奈固然是有幾分,但更多還是心甘。這也是算是我最後對他當年提攜的最後報答吧!”

 他頓了一下。

 “即便到了現在,只要他不犯我,我大約可以一直這麼浪蕩下去……”

 他忽的一笑,神色里流露出一絲帶了孩子氣般的邪氣,屈指,勾起了她的下巴︰“有你這麼個少奶奶在我身邊,我就當個浪蕩少爺,也是不錯。”

 就在片刻之前,她于深夜醒來,發現他不在身邊,尋出來看到他獨自在外抽煙的那個孤單背影,她心里發堵,並且有些擔心。

 雄鷹鎩羽,龍擱淺灘,用來形容曾經風光無限的他,再貼切不過了。

 她明白他的心情。對于一個十六歲就出去,幾度生死博過功業的男人來說,這種惆悵和郁懣,並不是她給的溫柔鄉就能徹底平復掉的。

 但是現在,因為他剛才的那一番話,她忽然釋然了。

 即便他惆悵,鬱悶,不得志,甚至在家里,還要面對各種揣測和猜忌,但他並沒有迷惘,也從沒有失去過本心。

 他始終是清醒著的。

 這樣的男人,她有什麼不放心的?

 她便順著他的指,湊過去輕輕嘬了一口他翹起來的嘴角,嗯哼了一聲︰“只要奶奶不罵你敗家,我是懶得管你。”

 徐致深低聲笑了幾聲,捉住她的手,摸了摸,發現有點冰,送到嘴邊哈了幾口熱氣,又親了幾口。

 “外面冷。走吧,回屋睡覺去。”

 他柔聲說道,抱起了甄朱。

 ……

 徐老太一天比一天老,雖然還精明依舊,咳嗽一聲就能讓站在跟前的媳婦和大奶奶二奶奶不敢透大氣兒,但精神卻越來越不濟。徐致深一改之前的放浪樣兒,整個冬天都在老屋里陪,中醫無效,就從省城請來西醫,盡管用心照料,但還是沒能熬過這個歲末,過年前的幾天,在圍滿了兒孫的那張床前,抓著徐致深的手,說了一句“三兒,往後要好好的,對的起徐家祖宗”,安詳而去。

 臨走前的幾天,徐老太腦子格外清楚,把族里長輩請來,給三兄弟分了家,各有所得。但在大爺和二爺兩家看來,先不管老太太臨死前有沒有私下塞好東西給老三,就明面上的帳,老三分明就是佔了自己的便宜。十幾年沒回來,憑什麼就能分到那些東西,何況,他現在什麼也不是,而他交惡的張效年,如今越發顯赫了。

 在順利渡過了危機之後,張再次得到外國的大力支持,上月,因為各省督軍團督促他重開國會,他乾脆尋了個借口,解散舊國會,重組新的所謂國會,修改憲法,實行實際意義上的獨裁。包括江東在內的數省督軍紛紛相繼通電全國,表示反對,並表示隨時準備以武力捍衛國家。江東譚家也趁機出兵,再次佔領了之前曾交出的港口,隱隱成為反對派之核心力量。滬上會談的成果,毀于一旦。但這一次,張效年似乎已經準備妥當,除了得到洋人的支持,也有數省督軍發表公開聲明,包括成都,擁護張的新國會。除此之外,就在老太太喪禮後沒幾天,張效年派來的特使,也悄無聲息地來到了長義縣,在和徐致深閉門相談了許久後,被徐致深送走。

 特使曾是徐致深的舊日同僚,算是關系不錯的朋友,臨走前的表情,不無遺憾。

 外人自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徐家人卻知道,張效年原本是不計前嫌,在這個當口特意派人,召徐致深再次出山赴京。

 如果徐致深答應了,大家自然沒什麼話,哪怕老太太臨死前再偏心,他們也不敢有話。

 但問題是,徐致深沒點頭。

 這下大爺和二爺夫婦就不樂意了。

 以前是徐老太在頭頂壓著,有什麼不滿也不敢說出來,現在威風了一輩子的老太太躺棺材里了,白太太是鎮不住大爺二爺和兩個兒媳婦的,于是徐家里里外外,各種閑言碎語也就多了起來。到了二七那天,照族長的意思,是要三兄弟齊聚一起,把徐老太臨時前敲定的分家事項具體給落實,三兄弟各自簽字畫押,以後事情就了結了。

 甄朱跟著徐致深到了祠堂。

 里頭族長和幾個長輩,都已經在座,大爺夫婦也早早來了。

 徐致深向老一輩見過禮後,和他們也打了個招呼。大爺大奶奶臉上露出勉強的笑容,一聲不吭。

 徐致深也沒什麼別的表情——去年冬天起,徐老太身體不好了後,他的情緒就一直有些低落,此刻帶著甄朱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只等著老二來。等了許久,才見二爺急匆匆地過來,二奶奶招娣卻沒來。二爺進來,就不住地朝族長等人賠罪,說剛才臨時有急事耽誤了,他說話的時候,眼尖的人,就瞧見他脖頸上幾道殷紅的抓痕,似乎是被指甲抓破的。因為等了些時候,有些不耐煩,說了幾句,就開始了。

 族長讀完徐老太的意思,大爺夫婦和二爺臉色就難看了,相互看了一眼。大爺暗中推了推大奶奶,大奶奶朝前出了一步,正要開口,先前一直沉默著的徐致深站了起來,走到中間,對族長說道︰“我和三奶奶商議了,老太太分給我們的田產,除了留少部分外,其餘全部捐作祠田,所得用來在縣城捐造新式學堂,聘請教師,另外,撥錢準備盡快修路,將通出去的山道拓寬,方便縣民進出。趁著今天族里長輩和族人都在,一起做個見證。”

 他這話一出,不但族長等人吃驚,繼而欣喜,那些聚在外頭看熱鬧的族人,更是議論紛紛,無不面露喜色。臉色不好的,自然是大爺夫婦和二爺了,顯然先前預備好的都沒施出來,就這樣被掐在了喉嚨里,面面相覷,神色極其難看。

 “老三,你這是幹什麼呢?”大爺勉強說道。

 徐致深淡淡一笑︰“老太太臨走前,怕我荒唐,特意叮囑我要對得住徐家祖宗,我這麼做,老太太要是知道了,想必也會高興。”

 大爺語塞。

 “好,好!難得三少爺和三少奶奶有這樣的胸襟,此舉實在是功德無限,利在後代……”

 族長是前清秀才,此刻站了起來,正在誇贊,忽然听到外頭起了一陣喧鬧聲,只見二奶奶招娣手里拿了一支發釵,推開門口的人,急匆匆邁步進來,神色怒氣沖沖。

 二爺臉色一變,迅速看了眼徐致深和甄朱,慌忙上去阻攔,低聲道︰“你怎麼來了?不是叫你別過來嗎?”招娣呸了他一口,一掌推開,徑直沖到了族長的跟前,紅著眼楮哭訴道︰“族長,你今天可要給我做主!徐家出了個不要臉的狐狸精,以前以為自己沒男人,守不住,就去勾搭我家男人,還留了這東西,要不是今早被我發現,我到現在還蒙在鼓里!”

 她這話一出,所有人立刻都知道她在說誰了,無數道目光,全都射向了甄朱。

 剛才二奶奶一進來,看到她手里的那枚髮釵,甄朱立刻就想起了以前的那件舊事。因為徐致深後來一直沒問過薛紅箋當初上吊的事,所以她漸漸也忘了這茬,卻沒有想到,今天這時刻,竟然會被二奶奶給拿出來,當眾來釁事。

 她臉色微微一變,立刻看向徐致深。

 他神色已經變得冷漠無比,目光掃向二爺,落在他的身上。

 “哎喲,這不是三奶奶的嗎?當初我見她戴頭上漂亮,還特意多看了幾眼,怎麼就……”

 一片嗡嗡議論聲中,大奶奶說了一句,語氣十分驚詫。

 二奶奶冷笑,把釵子往二爺手里一拍︰“今天我也不怕丟臉,把話就在這里說個清楚!你當著族長族人還有這麼多人的面,說清楚,這東西到底是誰給你的?哪個不要臉的勾搭你的?”

 二爺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僵了片刻,忽然指著甄朱,高聲道︰“是三奶奶!當初老三兒還沒回,大家全以為他死在外頭,她守不住寡,就勾引我!我對她沒半點意思,只是她當時哭哭啼啼,非要塞給我,還說我要是不收下,她守著活寡,這輩子也沒指望,要去尋死,我推脫不過,也是怕她真出事,就給拿了,千真萬確,要是有半句撒謊,天誅地滅……”

 周圍嗡嗡的議論聲,更是大了。

 甄朱心頭突突地跳,手一下變涼,正要開口,手心忽然一暖,徐致深伸手過來,握了握她的手。

 她臉色微微蒼白,看向他。

 他朝她湊過來,唇附耳道︰“我想我知道你當初為什麼要上吊了。等著,你男人現在給你解氣。”

 他鬆開了甄朱的手,盯著正在跳腳自辯的二爺,唇邊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在周圍無數雙目光的注視之下,一邊慢吞吞地挽著衣袖,一般朝著二爺慢慢走了過去,到了跟前,停住,笑容更甚︰“老二,你剛才都說什麼呢?再說一遍?”

 二爺睜大眼楮,指著漸漸恢復了鎮定的甄朱,神色激動無比︰“三弟!這女人水性楊花!當初你不在,她勾引我!我說的都是真的!”

 “哦?”徐致深哦了一聲,從二爺手里抽過那支釵子,撥弄了兩下,抬了抬眉。

 “只是我有點不懂,我沒回來前,她的啞疾沒好,根本就不會說話,你又是哪隻耳朵听到她跟你說,你要是不收下這玩意兒,她就死給你看?”

 周圍一下安靜了下來,變得鴉雀無聲。

 二奶奶臉色一變。二爺更是目瞪口呆,額頭冒出了汗星子︰“……這個……剛才是我口誤……是她當時就那意思——”

 徐致深臉上原本帶著的那絲笑意驟然消失,目光陡然變得森冷,“啪嗒”輕微一聲,手中那支釵子應聲而斷。邊上人還沒看清楚怎麼回事,就听二爺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砰”的一聲,徐致深已經踹出一腳,正中肋骨,他整個人被踹飛了出去,滾落到了祠堂的門檻前,趴在那里,痛苦地蜷縮成一團。

 兩根肋骨已經斷了。

 周圍人驚叫一聲,慌忙散開。

 徐致深在他身後,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最後停在門檻前,盯著倒在門檻頭上還在呻吟掙扎的二爺,看了片刻,彎腰,單手抓起近旁的一張條凳,在手上轉了個方向,揮了起來,像砸死物般的,朝地上二爺當頭重重砸了下來,一條凳腿竟應力而斷,飛了出去,掉在祠堂的角落里。

 二爺這回連叫聲都沒,硄的一聲,腦袋立刻扁進去一大塊,整張臉都變了形,猩紅的血,和著白色漿液,四下飛濺,眼楮一翻,栽在了地上,當場昏死過去,只剩手腳還在微微抽搐。

 周圍的人,何曾見過這樣狠的下手?全都驚呆了,大氣也不敢透,竟無人敢出一聲。

 “三少爺!不可,不可!都是兄弟!要出人命的!”

 族長終于反應了過來,慌忙跑過來阻攔。

 大爺大奶奶臉色發白,盯著前頭徐致深的背影,目露恐懼,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二奶奶招娣回過了神,“媽呀”一聲尖叫,人就昏在了地上。

 徐致深面無表情,硄當一聲,丟掉了沾滿污穢的斷腿凳,撢了撢衣袖,轉身朝甄朱伸出了手,朝她微微一笑︰“走吧,回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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