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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正常海域》第95章
第95章 春水鋒芒06(正文完結)

  多年前那位民宿老闆的預言成真了。不過一夜時間, 鹿泉重新漾滿了清澈的湖水。

  晨光在山巔亮起, 刺破了沉重的灰霾。

  白小園和她的沙貓坐在坡上,因為宿醉而一直犯暈。雷遲走到她身邊坐下, 白小園發現他身上濕漉漉的。

  「你也下水了?」

  「嗯。」雷遲低頭, 看到幾隻沙貓跳到自己懷裡, 溫暖而柔軟,「沒找到。」

  「下面就是地下水脈, 掉下去根本不可能還活著。」白小園說, 「秦夜時腦子有毛病呢,讓你們去撈什麼。」

  「撈屍體啊。」雷遲接話, 「不撈的話, 會影響鹿泉的水質。」

  鹿泉地下的水脈溫度極高, 水湧出地面後漸漸降溫,但仍舊維持在五十度左右,是名副其實的溫泉。他們輪番潛入零號倉找了一夜,每個人都沒能在這樣的溫度中堅持太久。

  「他到底叫什麼名字?」白小園問, 「他肯定不是周遊啊, 周遊是他偷來的身份。」

  雷遲看著不遠處的鹿泉。泉水蒸騰著熱氣, 倒映了漸漸亮堂起來的天色。

  「他沒有名字。」年輕的狼人低聲說,「他偷來的一切全都不屬於他。秦夜時說,在報告中用『周某』來指代他就行。」

  渴望名字、渴望身份之人,至死都沒有得到一個完整的姓名。

  「秦戈說,周遊……真正的周遊,曾經給他起過一個的。」雷遲告訴白小園, 「但是還沒告訴他,周遊就死了。」

  白小園看著鹿泉,半晌沒出聲。雷遲從秦戈那裡聽到了一些事情,白小園的養父白繁就是在這裡出事喪生的。

  雷遲身上沒有糖了。他在口袋裡摸了一會兒,什麼都沒有,頓時有些喪氣。白小園現在心情低落,他想哄她開心。

  白小園自己卻從褲兜裡掏出兩顆糖,是雷遲從航班上要來的水果糖。她自己拿著一顆,把另一顆放在雷遲手心裡。

  兩人吃著糖,雷遲心頭有微小的雀躍,但他又不敢立刻肯定。

  坡下有人喊他:「雷組,秦隊長說不用撈了,西部辦事處讓雪人來幫我們找,咱們不必下水了!」

  雷遲:「好!」

  他鬆了一口氣,有滋有味地含著那顆糖。

  「喝太多了,頭暈。」白小園說。

  雷遲忙接話:「那你先跟秦戈他們的車子回去休息。」

  白小園看著漸漸亮起來的天。新鮮的晨光照亮了她微微泛紅的臉龐和閃動的眼睛。她沒看雷遲,但是身子歪了一下,靠在雷遲肩上。

  雷遲頓時不敢動了,愣了半天才說出一句:「我衣服是濕的。」

  白小園:「我知道。」

  沙貓一隻接一隻地撲進雷遲的懷裡,又一隻接一隻地消失。最後只剩下七八隻,團團圍著白小園和雷遲。有一隻趴在雷遲的膝蓋上,雷遲忽然不猶豫了。他抬起手,溫柔地撫摸那隻小貓的耳朵和後腦勺。

  沙貓擺了擺尾巴,在他懷裡換了個更貼近他體溫的姿勢。

  此刻,雷遲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

  精神調劑科全員都是偷偷跑到西部辦事處去的,眾人不敢多逗留,事情解決之後便立刻決定打道回府。

  西部辦事處的人還想給謝子京踐行,但謝子京已經隨著謝諒一起回了二六七醫院。秦戈留在西部辦事處寫X的「海域」巡弋報告,這天正忙打字時,窗外有個人在探頭探腦。

  他抬頭一看,頓時嚇了一大跳。

  那是一個移動的毛團,不僅臉上滿是長長的白色毛髮,連頭髮也是一色的雪白。等他從門口走入,秦戈目瞪口呆:這廝仿似野人,全身上下,只有下身穿了條寬大的褲子,腳上連鞋都沒有。

  「你好啊,秦科長。」這人衝他伸出手,熱情相握,「我是西部辦事處的副主任。」

  秦戈認識了一個雪人。

  他們每一個都有著豐厚的毛髮來抵禦寒冷,身材高大,聲音粗獷。眼前的雪人說話聲果然比別人都要高出幾度,他呱嗒呱嗒講了半天,秦戈才聽明白,說的是X的事情。

  雪人們在地下水脈查探了數日,最後在另一個泉眼附近,發現了他的殘骸。

  「被野獸吃了一半。」雪人說,「我們這兒也有許多野獸,有的兇猛起來,連雪人都怕。」

  秦戈心中一片悵然。他說不清楚內裡的感受,又惱恨,卻又覺得空落落的。

  「可以接受審判的,只有盧青來一個人了。」他說。

  「他已經支付了代價。被野獸生啃可不是什麼好下場。」雪人吭哧吭哧地笑,慢慢湊近秦戈,「那個……秦科長啊。」

  秦戈莫名其妙:「嗯?」

  「你能幫我寫一封推薦信嗎?」雪人從豐厚的毛髮裡掏出幾張A4紙,「這是我們西部辦事處的一個孩子,今年十六歲。他沒讀過書,但是跟著不少老師學過本事。他能不能去你們人才規劃局呀?」

  秦戈撓撓頭:「推薦信,我是可以寫。但是我不能保證一定能去人才規劃局。他們招人要看學力的。」

  雪人湊得更近了,秦戈幾乎能看到他亮晶晶的圓眼睛裡滿是懇切:「幫幫我們吧,秦科長。這個孩子真的很聰明,他能成為了不起的雪人。雪人也是特殊人類裡的罕見種族,我聽說你寫推薦信,讓一個海童順利去人才規劃局讀書了,你再幫幫忙嘛。」

  秦戈:「小海?你們知道小海的事情?」

  雪人:「昨天聽人才規劃局說的,那個海童可以參加學力測試了,這就說明有很大希望啊。」

  .

  走出人才規劃局辦公室的時候,海童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張芊忙護著他手裡的表格:「別弄髒了。」

  母子兩人臉上是掩不住的喜悅。小海通過了審核,他可以參加年底舉行的學力測試了。只要學力測試通過,他就能在明年成為人才規劃局的新生。

  這是命運被改變的初始。

  張芊高興得話都說不完整了:「真好啊……遇到了這麼多好人……真好啊。」

  小海比張芊還要高半個頭,他攬著母親的肩膀,和她走在溫暖的陽光裡。

  「小海,你要不要找一找自己的父母?」張芊問,「你以後是有大出息的。」

  小海很快回答:「不想找。」

  張芊看著他:「如果知道你是這麼好的孩子,他們一定不會放棄你的。」

  年輕的海童無聲地看著面前的女人。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命運不是在此時此刻才改變的。

  在深巷中哇哇啼哭的那一個夜晚,當張芊把他抱回店裡的時候,他的命運就已經更改。

  「我只有一個媽媽。」小海說,「他們知不知道我有多好,這不重要。就算我不好,你也不在意,是嗎?」

  張芊摸摸他的臉,異形鰓在她掌心微微翕動,這是海童緊張不安的表現。

  她抱了抱自己的兒子。

  兩人往前又往前走,但沒走幾步,海童忽然停了下來。他蹲在地上,捂著眼睛,肩膀發顫。

  從人才規劃局的負責人手裡拿到審核通過的通知時,負責人滿面是笑。他對海童說了許多話。人才規劃局每一年招收的海童都很少。在特殊人類之中,海童、茶姥、雪人等等種族,都是被劃歸「罕見」這一類的。因為罕見,所以人數稀少;因為罕見,所以能活下來的愈發少。

  你很重要。負責人親暱地拉著海童的手。海童不擅長講話,但在他十幾年的人生裡,他從太多人身上學到了如何體察人的情緒。憎厭難以偽裝成喜歡,不悅同樣很難裝作熱情。但負責人的激動是顯而易見的:「小海,無論是對我們人才規劃局,還是對海童整個群體,甚至是對所有的特殊人類,你都很重要。你的出現一定會填補一部分空白,泉奴、青眉子和人魚首領都給你寫了舉薦信,你已經贏得他們的信賴和認可了。你以後會成為了不得的人物!」

  「他……他說我……他說我很重要……」海童想止住自己的眼淚,但他控制不住。當時當刻,他還沒意識到這些話對自己有什麼意義;但現在一切都太完滿了,他和母親站在陽光和樹蔭裡,在乾燥的風中,他忽然意識到所有肯定的力度。

  張芊給了他不講求任何條件的愛。但他還需要別人的肯定:確定他是有價值的,是重要的,而不是永遠被否定、被拋棄、被侮辱的那一個。

  他內心湧起了無窮無盡的勇氣,甚至相信自己可以戰勝和越過一切障礙。

  .

  秦戈帶著幾份文件來到二六七醫院的特殊病區,謝諒就在這裡進行治療。

  為了緩和謝諒的病情,秦戈每天都會來探望他。謝諒有時清醒,有時迷糊。清醒時拉著謝子京嚎啕大哭,迷糊時則會在病床上發抖,嘴裡不知嘟囔著什麼話。

  謝子京每一天都陪在謝諒身邊,他請了長假,連秦戈也只能偶爾與他見上一面。

  好在隨著謝諒的恢復,謝子京能開始說一些笑話了。

  「謝蔚然把姜永帶過來了。」謝子京告訴秦戈,「我爸讓我跟謝蔚然結拜為兄妹,謝蔚然嚇壞了,她的蟹連蟹蓋都蹦開了,躺在窗檯上裝死。」

  秦戈:「姜永?對你爸的情緒沒什麼影響吧?」

  謝子京和他坐在走廊上,拿過秦戈手裡的文件細看:「沒有。兩人一見面就抱頭痛哭,哭完了開始回憶往昔。」

  太痛的部分誰都不去觸碰,只是說說往事,就足以讓兩個老人心情舒緩了。

  姜永的「海域」是在押送X進入零號倉的時候受創的。X試圖攻擊謝諒,他為謝諒擋住了這個來勢洶洶的突襲。

  秦戈帶來的文件是和盧青來有關的,有部分需要謝子京進行確認。

  盧青來與X的相遇就在他認識謝子京之後。他從謝子京「海域」的狀態中得知有人具有能摧毀「海域」的能力。興奮的盧青來幾經周折,找到了X,並跟他承諾自己將照顧他幫助他,只要X告訴盧青來摧毀「海域」應該怎麼操作。

  「這是與生俱來的能力,盧青來學不會。」謝子京看著文件說。

  他非但沒有學會,自己反而陷入了X佈置的陷阱。他完全成了X所賜予的快感的奴隸,迷戀X的能力,也迷戀X本身。

  謝子京把文件看完了,面上顯出幾分驚詫:「原來他一開始的研究方向就是『海域』和人格的關聯。」

  這是盧青來從大學時間就開始研究的新領域。在他考取了精神調劑師證書、接受章曉檢查的時候,他的「海域」還是完全正常的。

  但X善於掀動「海域」之中的風暴,強烈的恐懼、痛苦和抑鬱,和隨後而至的強烈愉悅,這些太過極端的情緒很快擾亂了盧青來自己的調控系統,他對人格和「海域」的研究開始劍走偏鋒。

  謝子京笑了一下:「原來我和畢行一都是他的實驗材料。」

  「周遊摧毀『海域』和植入虛假記憶,他則在你們找他進行精神調劑的時候,一點點地改變人格。」秦戈點了點頭,「反覆的否定可以讓一個人從內到外逐漸崩潰,尤其是那些本身就並不穩定的人。」

  就像在虛弱的病者身上注射病毒,原有的抵抗力已經很弱,入侵性極強的病毒完全是長驅直入,毫無阻攔。

  謝子京在確認文件上簽字,把文件交給了秦戈。

  「他想得到X的認可,是吧?X直接使用暗示來影響人,他可以用改變人格的方式來影響人。」謝子京靠在椅背上,「可是X根本只把他當做一個僕人,一個工具。」

  秦戈想起了盧青來曾經質問自己的幾個問題。

  人格可以被摧毀嗎?摧毀之後,可以重塑嗎?最能摧毀人格的,是什麼?

  盧青來只能止步於此了。他只對摧毀人格有興趣,但沒有詢問秦戈:能讓一個人始終保持清醒不至於崩潰的,又是什麼。

  秦戈握住了謝子京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人活在這世上,與各種各樣的人相遇,產生切不斷的複雜關係。每一種關係,都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基石。

  小小的恨,小小的愛,在複雜的關係裡被消解、被放大,最後落入深處,成為底色。

  「謝子京對我很重要。」秦戈說,「獅子對兔子很重要。」

  謝子京被他突然冒出的這句話弄笑了。

  「幹什麼呢?」他湊到秦戈耳邊說,「再說怪話,小心我吃了你。」

  秦戈認真看著他:「真的很重要。」

  「那愛我嗎?」謝子京便問。

  「嗯。」秦戈點頭。

  「不夠正式。」謝子京說,「讓我想想。」

  謝蔚然攙扶著姜永從病房裡走了出來。姜永一看到謝子京和秦戈,又忍不住開始嗚咽。送走兩人之後,謝子京拉著秦戈大步走進了病房。

  謝諒精神尚可,他的脊背直了一些,已經能在輔助器的幫助下坐在床上了。看到謝子京和秦戈走進來,老人笑了:「秦科長,你好啊。」

  他的頭髮全被剃光了,身上傷痕纍纍,但比起當日,精神已經好了太多。

  他很喜歡秦戈,知道秦戈是第五個精神調劑師之後,常常在秦戈為他疏導的間隙裡聊以前考試的事情,還有和章曉的來往。

  看到謝子京和秦戈手牽手,謝諒臉上閃過一絲詫異。

  「爸,我一直沒好好跟你介紹過秦戈。」謝子京站在謝諒病床前,大聲地說,「今兒我攤開說了。他是我戀人,他對我很重要,我們以後要一起生活的。」

  秦戈的臉騰地紅了,看看謝子京,又看看謝諒,手足無措。

  謝諒「哦」地點點頭,沉默片刻後對秦戈說:「辛苦你了。」

  秦戈:「不、不辛苦。」

  謝諒:「謝子京這人傻乎乎的。」

  秦戈:「沒有沒有,他很好。」

  謝諒:「那你以後不要叫我謝老師了。叫我叔叔吧。」

  謝子京忙插嘴:「叫爸。」

  秦戈:「叔叔。」

  謝諒笑了一會兒,有些悵然:「我不知道的事情可真多。」

  但他很快又振作了精神:「時間長著呢,你們慢慢跟我說。」

  謝子京想了想:「你知道我跟秦戈是怎麼認識的嗎?」

  他搬了凳子坐在父親病床邊上,開始說故事。秦戈把窗關小了,有風仍從窗外灌進來。

  藍天清澈,綠樹連綿。

  這是一個好天。

  -尾聲-

  三月,危機辦的大院裡,山茱萸又連綿成片地開了滿滿一牆。

  新來的員工都被「跟山茱萸合影就能暴富」的謠言欺騙,無論上午下午,秦戈都能看到許多人在樹下自拍他拍。

  精神調劑科的辦公室裡,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被清空了,白小園和唐錯在整理辦公桌上的零碎物件。

  「都拿完了吧?」秦戈提醒。

  「拿完了拿完了。」白小園抱起一個小紙箱,「那我先上樓了?一會兒趕著去吃飯呢。」

  「青眉子來啦?」唐錯問。

  「對。我把你姐那本寫真集也帶上了。」白小園想了想,再次確認,「是讓青眉子在自己的照片上籤名,在泉奴的照片上寫『my love'?」

  「對啊。」唐錯一臉土色,「她現在迷青泉CP迷得不行,明明曾經還跟我信誓旦旦說自己絕對不吃真人。」

  白小園:「你不懂我們的樂趣。」

  她樂滋滋地抱著紙箱離開了辦公室。

  秦戈也收拾好了:「我聽小劉說,雷遲現在不僅看狼人和吸血鬼的書,連青泉CP的文也開始接觸了。」

  唐錯震驚了:「都是白小園的錯!」

  秦戈:「別告訴謝子京,他可能會受打擊。」

  唐錯也抱著紙箱走了出去:「那我也上樓了啊。」

  秦戈收拾好了所有的東西,站在辦公室中央,有些恍惚。

  傍晚的陽光從走廊投進來,鋪在了地面上。一年之前,在同一個地方,他的哨兵斜靠在門框上,笑嘻嘻地瞅他。

  一年太快了,但也發生了太多事情。

  調劑科在盧青來和X事件中立了大功。蔡易升任特管委秘書長之後,把危機辦頂樓那件寬大的空置辦公室特批給了調劑科,今天就是搬家的日子。

  秦戈的手機震響,是謝子京的電話。

  「我聽完庭審了。」X和盧青來的案子終於開始審理,謝子京特意為此請了半天假,「現在去接爸爸出院,你呢?」

  「我也收拾好了。」

  「那我回單位和你一起過去。」謝子京說,「對了,小海的學力測試通過了,我們要不要給他準備個禮物?」

  「見了面再討論。」秦戈抱起自己的紙箱,「一會兒見。」

  秦戈小心地合上門。他聽見細微的風聲,灰塵在光柱裡翻滾,白茫茫的一片。

  門被徹底關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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