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春水鋒芒04
只有十幾釐米長度的劍吻鯊輕巧地鑽入了空洞之中。空洞下方是黑暗而廣闊的空間, 它遊蕩片刻, 沒有發現任何值得注意的東西。
轉回頭,劍吻鯊注視著頭頂的石板。
它的身體開始膨脹, 一點點地, 適應了空洞的大小。鼓脹的水性保護罩幾乎佔據了整個空間, 劍吻鯊不得不蜷起尾巴,中止了巨大化。
長長的吻部頂著石板, 輕輕擰動。石板只能從內部打開, 它很快找到了關竅。為了消除打開石板的聲音,水性保護罩緊緊貼在石板和石壁上, 吞沒了細微的聲響。
片刻之後, 石板被卸了下來。
高術最靠近入口, 他沒有猶豫,小心地跳了下去。落在水性保護罩和劍吻鯊的背上,他穩定住自己,劍吻鯊翻動身體, 悄無聲息地將他放到了地上。
緊接著, 秦戈等人也一個個跳了下來。
秦夜時下去之前, 叮囑雷遲留在地面:「一旦發現周遊和盧青來的蹤跡,立刻報告我。」
雷遲忙問:「秦隊長,我想確認一件事。我在地面擁有指揮權嗎?」
秦夜時:「有。地面出現任何緊急情況,你又無法立刻從我這裡得到回應,你可以根據自己的判斷來行動。」
唐錯和白小園站在雷遲身邊,白小園晃動手中的酒瓶子, 仰頭喝了一口。
高術收好劍吻鯊的時候,第一隻沙貓從地面的缺口跳了下來。它身體很輕,動作很巧,落地時幾乎沒有任何聲音。抬起前爪舔了舔,沙貓睜著明亮的眼睛看向秦戈和謝子京。
第二隻、第三隻……越來越多的沙貓從洞口躍入。它們幾乎不作任何停留,立刻按照白小園的指示,往黑暗的深處奔去。
秦夜時是出發前才聽雷遲提起白小園的特殊能力的。他原先以為白小園的精神體沒有任何作用,畢竟只是一隻小貓——但白小園的複製能力太驚人了,每一隻沙貓的形態都異常完整,而且動作各不相同。秦夜時心中忽然又起了興趣:「這個哨兵不錯。」
秦戈很警惕:「小園是我們科的人,你別打她主意。」
秦夜時擺擺手,沒把他這句話放心裡。
和姜永當時的記憶不同的是,此處沒有霧氣,沒有燈光,也沒有巨大的白象精神體。秦戈猜測,管理員老鼠的精神體應該是需要打開入口的時候才會出現。
沙貓沿著石道無聲前進,每經過一個缺口,都會往缺口裡鑽進一隻。拐過幾處黑暗的拐角,前方終於出現了亮光。
秦戈回頭看著身後的幾處缺口。那裡原本也是零號倉的監室,兩個管理員理應守在更靠近的出口的地方。但是鹿泉事件之後,零號倉的監室遭到破壞,不少囚犯死去,管理員應該壓縮了自己的管理空間,把犯人集中在零號倉的底部。
一隻沙貓小心地踏入了亮光的範圍。在它前爪進入光圈的瞬間,亮光後部忽然湧動起來,像是有無數波浪,細細翻滾。
「……什麼人?」一把嘶啞的聲音從亮光裡響起,隨後從更深處慢慢走出了一個人。
那人身材高大魁梧,秦戈認出他是管理員大象。
「大象,我是秦夜時。」秦夜時走了出來,「我們應該見過,你還記得我嗎?」
大象的目光飛快在他臉上停留一瞬,閃縮了回去:「我知道你。你是秦雙雙的弟弟。」
秦夜時欣然點頭。大象和老鼠進入零號倉的時候,秦雙雙還是危機辦的主任,他們肯定是記得的。秦夜時走近了大象,他的狼獾跟在他身後,像人一樣雙腳直立,站了起來。
大象身後傳出古怪的聲響,像是有無數小動物正在奔走。白色霧氣一股接一股地騰起,潛入他的身體裡。
秦戈看著地下的沙貓,忽然明白了。管理員大象的精神體是老鼠,但數量眾多的沙貓在這裡,老鼠沒辦法正常地出現。
周圍霎時間陷入了古怪的寂靜,只有老鼠的吱吱叫聲,和沙貓偶爾發出的一兩句「喵」。
「你既然知道我是誰,不要做無謂的抵抗了。」秦夜時看著大象說,「我是奉命而來的。」
「……零號倉,要關閉了?」大象忽然問。
「這要取決於我們這一次會在這裡調查到什麼。」秦夜時坦白說,「來的自然不止我們這麼點兒人,地上還有。整個西部辦事處也在配合我們。大象,別犯傻。」
大象的肩膀卸了力氣似的一垮。
「……你們早該來的。」男人聲音裡帶著自嘲,也帶著解脫之後的快意,「我都快要以為,零號倉已經被特管委放棄了。」
他轉身走入了深處。狼獾緊跟著他,秦夜時走在狼獾之後,眾人隨著大象走入一處燈火通明的寬大房間裡。
秦戈也認得這個房間,這裡安設著各類儀器,是兩個管理員定時定期給囚犯們注射鎮定劑和管理囚犯的地方。
秦夜時左右看了看:「老鼠呢?」
「死了。」大象說,「一年前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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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很清楚,秦夜時等人的到來必定和多年前的鹿泉事件相關。只是他沒料到,當年本來可以繼續深入調查的事件最後卻擱置了十年之久。
鹿泉事件和X有關——大象習慣把他稱為周遊——也和老鼠有關。
那個瘦削的、長得像老鼠一樣的管理員,在謝諒和姜永把周遊帶到零號倉的時候已經認出了周遊。
他和周遊曾經有過幾面之緣。在自己的家裡,在便宜的小旅館裡,他給周遊一些錢,周遊會巡弋他的「海域」,然後掀起遠勝一切快感的愉悅風暴。
他認得周遊,但他不敢相信。這個年輕英俊的嚮導,到底做了什麼而被押送到零號倉?
老鼠在零號倉裡當了很久的管理員,每年年底和大象輪著回到危機辦總部匯報工作。在一次匯報工作的間隙裡,他結識了周遊。
有人告訴他,有一個沒有名字的小嚮導,擁有古怪的能力,能讓人「爽」。
罹患餘光恐懼症多年,除了自己的家人之外,老鼠沒有跟任何人有過密切的交往。他起先以為對方是暗示那位嚮導在出賣身體,但對方反覆強調「只有哨兵和嚮導才能理解我的意思」。出於好奇,老鼠問到了那個嚮導常常出沒的地點,並順利見到了那位少年人。
「我不出賣身體。」十來歲年紀的嚮導笑著說,「但我有別的辦法能讓你高興。」
一試之後,老鼠的興致一發不可收拾。他很迷戀周遊給他的刺激,但匯報工作的時間太短了,期限一到,他不得不回到零號倉。啟程的前一夜,他又約見了周遊。那時候的小嚮導還未擁有姓名,他只說自己姓周,父母雙亡,從南方一直流浪到這裡,因為聽母親說這裡有一個王都區,無論什麼樣的特殊人類都能在王都區裡找到棲身之處。
那天下著小雪,是城市在冬天裡的第一場雪。老鼠把他送到了王都區,看著他走入昏暗的道路之中。雪被燈光照透,羽毛一樣輕,星子一樣亮,從黑天裡飄飄灑灑往下落。那一年的冬天很長很冷,老鼠會在無事的間隙裡,偶爾想起這個年輕英俊的少年。這麼冷的冬天,他要怎麼過呢?有沒有人願意給他一個棲身之處?
「我希望他能過得好一些。」老鼠說,「在王都區裡,他應該能生存下去。那麼年輕,他還有很長的路可走,學點兒東西啊,結識新的朋友啊,起個名字啊。對吧?」
對大象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老鼠才剛把周遊扔進B0064號監室。
周遊一直在發抖,歇斯底里地尖叫,因為強烈的頭疼,滿臉都是淚。
大象看出自己的兄弟對這個小囚犯不一般,追問之下老鼠才說出自己和周遊曾經相識。
謝諒和姜永沒有告訴兩人周遊做了什麼,檔案語焉不詳。「殺人」,這是押送者的回答。
「犯什麼傻呢?」老鼠對大象說,「他的能力多好啊,如果好好學習,好好利用,一定能做個了不得的人。至少比你我有用。」
大象不解:「那你為什麼選擇B0064?它那麼小,那麼窄。你認識他,應該挑個好一點兒的監室。」
「我是可惜他。」老鼠看著自己的弟弟,「但這不是可憐。我和你是零號倉的絕對權威,他不能試圖挑戰。」
老鼠是哥哥,大像是弟弟。大多數時候,兄弟倆中佔據主導地位的還是老鼠,大象不敢忤逆和反對老鼠的意見。兩個人在鹿泉的地底下共同生活,躲避著別人的目光,也算是平靜度日。
因此,當幾天後老鼠把周遊從B0064號監室中放出來的時候,大象沒有阻止。
周遊連續幾天都沒有舒展過身體。這是零號倉裡常見的懲罰方式:囚犯不能離開狹小的監室,食物和水會從監室的洞口扔進去,管理員使用注射槍,隔著洞口的小孔向囚犯注射鎮定劑。懲罰有時候會持續一個月,囚犯迷迷糊糊,一直跪趴在地。
很多人根本無法忍受這樣的痛苦和拘束。他們總會在重複三四次這樣的懲罰之後,徹底失去反抗的心思。零號倉的唯一出口被大象和老鼠把守,任何人都逃不出去。
在大象的說明過程中,幾乎所有人都面露不忍。
蔡易說的是對的。秦戈心想,這不是監獄,是集中營。是一個被特管委和管理員營造的,打著懲罰的幌子,實則用酷刑折磨犯人的集中營。
「老鼠把周遊提了出來……他想讓周遊再次巡弋自己的『海域』?」秦戈問。
這個問題完全切中事實核心,大象沉默地點點頭。
周遊怎麼可能放過這樣的機會?秦戈心中一震:是老鼠給了周遊逃脫和控制自己的鑰匙。
他不知道周遊究竟做了什麼,只知道一個模糊的「殺人」事實。他從周遊的能力中品嚐過愉悅,與地下枯燥無聊的日子相比,那愉悅顯然擁有無上的吸引力。
而且,他和弟弟是零號倉的管理員,是零號倉的絕對權威。周遊,一個囚犯,他能做什麼?
老鼠試圖控制周遊,但自己卻成了最大的漏洞。
「但周遊不是從入口逃出去的。」秦夜時問,「他逃離的方向是鹿泉。」
「鹿泉就在這裡。」大象抬手指著上方,「零號倉內部有穩定的供電系統,它是用西部辦事處的整體供電工程運轉的。零號倉裡各類線路的集合點就在這裡。」
這顯然也不可能是周遊能知悉的信息,他從老鼠的「海域」裡獲得了許多東西。
「那天哥哥也把周遊放了出來。他們這樣已經很多次了,我曾經反對過,但沒有用。」大象說,「我對那天的事情記得很清楚。白天的時候,鷹隼支隊的人來過。他們押送了三名囚犯,還跟我們兄弟倆喝了茶。會到零號倉裡來的人很少,鷹隼支隊的白繁和楊川我都認識的,我不害怕他。他們跟我聊了很久,所以離開的時候,已經是夜裡了。」
秦戈閉上了眼睛,他腳下有些虛,謝子京支撐著他的手臂,讓他靠著自己站穩。
如果沒有茶,如果和謝諒、姜永一樣結束工作立刻離開,鷹隼支隊就不必要在鹿泉紮營。
所有意外原來都是一個疊一個的偶然。
鷹隼支隊離開之後,老鼠把周遊帶到了監控室。而大象循例離開,巡視監室。
才走完半個零號倉,他忽然聽到了齊刷刷一片的警示聲——近乎半數監室的門忽然打開了!
大象立刻釋放自己的老鼠精神體,黑浪一般的精神體蜂擁而出,把監室的門死死往裡壓。但來不及了,即便囚犯們神智不甚清晰,但莫名其妙的聲音仍舊將他們驚動。其他的特殊人類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哨兵和嚮導們已經釋放了精神體。
一時間,零號倉內一片混亂。
「哥哥!」大象憤怒極了,「老鼠!你在做什麼!」
他衝進監控室,發現老鼠倒在地上,滿臉茫然。大象不知道周遊到底對他做了什麼,但老鼠顯然一副還沒回過神來的模樣。他拎起哥哥,啪啪甩了幾個耳光,老鼠這才清醒。
「周遊……周……周遊呢!」
「他打開了監室的門!」大象大吼,「你把開門的辦法告訴了他!」
「我沒有!是他……他從我……」老鼠忽然抬頭。監控室上方已經出現了一個缺口。那是整個零號倉最脆弱的部分,聚集著密集的電路。
兄弟倆臉色都變了。周遊顯然已經逃了出去。
因為緊急斷電,零號倉內部供電不足,大量的防護措施失靈,大象和老鼠不得不立刻驅動精神體控制犯人們。
「死了不少人。」大象木然地回憶,「因為哥哥那時候還是暈乎乎的。他的白象就這樣踩進了好幾個監室。」
周圍人一片寂靜,只有秦戈手裡的錄音筆在運作。
「然後,等一切平靜下來的時候,周遊回來了。」大象忽然顫抖了一下,「他拖著兩個人,從那裡跳下來。」
秦戈一愣:「兩個人?」
大象點頭:「一男一女。」
秦戈下意識看向謝子京。謝子京面色極為可怖,眼裡儘是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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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像色澤濃重的紗帳,垂落在大地上。
周遊和盧青來在夜色裡往前走,手裡各拿著一支手電筒。
「你想回到這裡,毀掉零號倉和曾經押送過你的謝諒。」盧青來問,「但這和秦戈有什麼關係?你為什麼要我找一個有能力恢復『海域』的人?」
「我要先恢復謝諒的『海域』。」周遊沉聲道,「我摧毀了它,沒有建立任何虛像。謝諒只要沒死,他一輩子都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盧青來輕笑了一聲。這是周遊從未告訴過他的事情。他把這些秘密看作周遊給自己的驚喜和信任。
「他做了什麼?」盧青來突發奇想,「你操縱他殺人?」
「沒有。」周遊搖搖頭,燈光照亮他筆挺的鼻樑和閃動的雙眼,「當時情況太緊急了,我沒有時間在他腦中植入這些概念。我只是摧毀了他,還有……我不知道那些是什麼人,幾個在鹿泉裡紮營的傢伙。他們都很強,我差點招架不住。」
但憤怒和突圍出獸籠的興奮,前所未有地強化了他的能力。他敏銳地捕捉到這些人「海域」之中的空隙——因為事發突然,那個營地裡大部分的人都進入了睡夢之中,這是「海域」防波堤最脆弱的時候。
周遊輕而易舉地侵入了他們的「海域」,在進入的瞬間便掀動了暴怒與狂躁的情緒。
盧青來點了點頭,為周遊照亮前方不太平整的路面。
「你讓那些紮營的人互相內鬥。」他很欽佩,「你沒想過謝諒也在那裡,還有他的兒子和妻子。這真是一個驚喜。」
周遊笑了幾聲。
「紮營的人裡,有幾個正在守夜。他們很不容易對付。」他越說越快樂,回憶那段往事,他只覺得心中酣暢淋漓,志得意滿,「但人真的很容易被外物影響。當他們發現帳篷中的人們開始互相打鬥並且有人喪命,情緒立刻就變了。憤怒和悲哀都是『海域』的縫隙。」
盧青來又點了點頭。
「我很擅長抓住縫隙。發現縫隙,侵入,摧毀『海域』,然後在他們失控的時候攻擊。很簡單的。」周遊放低了聲音,「所以,很快只剩下謝諒一個人。」
他一開始並沒有想過這麼多。驅動他逃離零號倉的,無非是憤怒和恐懼。
但是命運對他太好了。它把謝諒一家人推到他面前,還讓他在之後遇到了盧青來。
盧青來順利獲得了謝子京的信任,這讓周遊產生了一個想法。隨著年月的推移,這想法越來越強烈,直到盧青來在精神調劑師的考試裡遇到了秦戈。
一個能吸收「海域」負面影響的嚮導,他是否可以修復受損的「海域」?
盧青來知道周遊的「海域」損傷嚴重,他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周遊,並極力勸說:如果周遊想讓秦戈幫他,盧青來有自信可以誘騙秦戈來到周遊身邊。
周遊拒絕了。他很快想起自己在謝子京「海域」的殘片裡看到的記憶。
在謝子京遭遇鹿泉事件之前,他也曾有過許多開心的事情。記憶很不完整,因為幾乎全被周遊粗暴地摧毀了。但他還記得,在謝子京記憶裡某個充滿光彩的部分,出現過一個年紀尚輕的少年。在體育場漫天的歡呼聲中,謝子京牢牢記住了名叫楊戈的小嚮導。
他長得和精神調劑師考試報名表上的秦戈極其相似,盧青來更是直接從秦戈口中問到了他曾經姓楊。
命運把拼圖的碎片全都堆放在周遊和盧青來面前了。周遊非常興奮。「讓謝子京和秦戈扯上關係,好不好?」他興奮到幾乎要抖起來了,在盧青來的辦公室裡走來走去,聲音發顫,「你告訴他,他愛秦戈。把虛假的記憶植入他的『海域』,讓他做一場美夢。」
如果謝子京永遠沉浸於夢境之中,他將永恆地感到痛苦:那不存在的、虛假的記憶會深深地影響他,影響他漫長人生之中的每一步。他若沒遇到秦戈,將永困於這美夢裡,而無法實現的美夢是噩夢的胚胎;他若有幸遇到了秦戈,莫名其妙的秦戈不可能回應他的感情,美夢破碎的瞬間,他一樣會墜入深淵。
如果夢境打破了,他知道自己實際上跟秦戈只有遙遙的一面之緣呢?那就更好了——虛假的記憶被破除,這說明他的「海域」恢復了。而「海域」一旦恢復,他必定會回憶起鹿泉當夜發生了什麼。然後,他會去尋找自己的父母。
找到謝諒之後,無論是謝子京還是危機辦的人,都必須致力於讓謝諒的「海域」恢復。
「謝諒如果恢復正常,他一定會發瘋的。」周遊笑著,晃動手中的電筒,「真恐怖啊。我一想到他想起了一切,我就忍不住要笑。」
疼痛漫長地折磨著他的肉體和精神。他咬牙切齒地恨著謝諒。在這世界上,他怨恨但又仍活著的,除了謝諒,也沒有別人了。
盧青來被他的情緒感染,忍不住提醒:「走過這個坡,就是鹿泉了。」
兩人關閉了手電筒,周遊不由得抬頭。月亮不知所蹤,但頭頂星光如鑽,山頂雪光如霜,貧瘠的光明映在他黑魆魆的瞳仁裡,反射不出一絲光亮。
「你給謝諒施加了什麼暗示?」盧青來問。
「吃人。」周遊咧嘴笑了,因為太過開心,腹部一陣接一陣地抽搐,「我把他和他快死的老婆扔進了B0064監室,然後告訴他,他餓了,要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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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遲看了看表。
秦夜時等人下地已經將近兩個小時,通訊一直沒有中斷。大約一個小時前秦夜時告訴他,他們準備轉移零號倉裡還活著的犯人,讓他準備好人手接應。
唐錯坐立不安。他不能跟隨他們進入零號倉,只能在附近走來走去,滿是擔心。
「就上來了。」白小園坐在坡上招呼他,「過來跟姐姐聊聊天。」
她快把一瓶酒喝得精光,一邊打酒嗝一邊還在不斷地釋放沙貓。
「行了行了,別喝了。」雷遲走過來,把她手裡的酒瓶子奪走,「沙貓足夠了。」
「才兩千多隻。」白小園說,「我今天狀態不錯,我可以努力試試,能不能複製出八千隻。」
雷遲看著她:「只是你自己特別想喝酒吧。」
白小園閉嘴不語。這時,守在洞口的唐錯等人忽然騷動起來。
「擔架!」唐錯大叫,「醫生!」
待命的醫護人員立刻抬起擔架奔了過去。
巨大的劍吻鯊用脊背托著三個人,緩緩接近洞口。秦夜時抱著一個枯瘦的人當先鑽了出來,秦戈緊隨其後。
把懷中的人放在擔架上之後,秦夜時長長鬆了一口氣。
那人赤身裸.體,瘦得出奇,是真正的皮包骨頭。頭髮極長,似乎從來沒有修剪和梳洗過,在頭頂上結成了散發異臭的一大團;身上傷痕纍纍,面上又髒又黑,根本看不清相貌,只能從他滿頭的白髮裡依稀辨認出,這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
更令人吃驚的是他在擔架上的姿勢。他似乎已經無法把腰伸直,雙手雙腳擺成古怪姿態,彷彿蜷縮在母體內部一樣瑟瑟發抖。醫生試圖探測他的心跳與血壓,但外人一旦觸碰他,他立刻劇烈地發抖,口中含糊不清地發出嗚嗚的呻.吟,不知是痛還是抗拒。
白小園和唐錯也走了過去,大家都面面相覷。這次來的人之中,熟悉零號倉情況的幾乎沒有,誰都沒想過零號倉底下出來的「犯人」會是這樣一副模樣。
秦戈已經回到洞口,這時謝子京也鑽了出來。
他神情陰森可怖,懷裡抱著一具乾癟的屍體。
秦戈陪著他走向另一副擔架。把懷中乾癟但完整的屍體放在擔架上之後,謝子京雙膝一軟,跪了下來。他垂著頭,一聲不吭,雙手撐在膝蓋上,微微發顫。
長毛兔從秦戈手裡鑽進了謝子京的懷中,小爪子揪住謝子京的前襟,像一顆緩慢跳動的心臟。
溫暖的氣息包圍著謝子京。他覺得好受了一些。按住長毛兔就像按住了秦戈的心。他微微側身,靠在秦戈身上,深呼吸以汲取力量。
高術還沒上來,唐錯茫然四顧。白小園來到謝子京和秦戈身邊,和他們一樣在擔架前蹲下。幾隻沙貓從她身上冒出,湊到謝子京身邊,緊緊依靠著他。
這樣的撫慰讓謝子京稍稍好受了一些。
秦戈起身時示意白小園也隨自己離開,給謝子京留一點兒空間。
「這兩個人是誰?」遠離謝子京之後,白小園立刻詢問。
「被周遊塞到B0064監室裡的人。」秦戈低聲說,「謝子京的父母。」
白小園驚得一瞬間完全說不出話。
周遊做了什麼事,大象和老鼠都很清楚。但他們不敢擅動,也不敢報告。事態極其嚴重,他們一定會迎來特管委的調查。周遊先是順利勸說老鼠不要聲張,老鼠隨後又勸服了大象。管理員處理了零號倉裡死亡的犯人屍體,把這次意外偽裝成一次越獄未遂事件。
當時已經極其疲憊的大象和老鼠,無法對抗正處於極度亢奮狀態的周遊。周遊要走,他們根本攔不住。
「周遊和他們做了交易。」秦戈告訴白小園,「他們做好了周遊讓他們做的事情,周遊就永遠不會把零號倉發生的意外告訴第四人。」
「這……他們怎麼會答應?」
「大象說,周遊當時已經控制了老鼠。」秦戈低聲說,「但我和秦夜時都認為,真正被控制的,其實是大象。老鼠是一年前死的,他說是意外致死。今天大象告訴我們的所有事情中,他都是無辜的,老鼠才是出了錯和被周遊誘騙的那一個。如果是這樣,為什麼兄長死了,他還要留在這裡?他為什麼不如實向危機辦報告?他是無辜的,他反對這一切,可是他明明在這一年的空當裡始終按照周遊的指示,維持著零號倉的運轉,沒有告訴任何人,周遊已經逃離。」
白小園明白了:「大像在說謊。他把自己的兄弟……」
「我們不確定。這還需要繼續深入審訊。」秦戈回頭看了一眼謝子京。謝子京已經走到了謝諒的擔架前,握著父親的手。在他的陪伴下,謝諒的反抗情緒小了很多。
真正令他們震怒的,是周遊讓大象和老鼠做的那件事。
把謝諒和他瀕死的妻子關入B0064,並且在謝諒的「海域」裡施加「吃人」的暗示。周遊的惡毒已經超出了他們能想像的範圍,在得知事實的瞬間,在產生憤怒之前先湧起的是深深的震愕。
白小園胸口一緊:「可是……」
她想起了被謝子京小心翼翼地放在擔架上的那具乾屍。或許是得益於監室內部的氣溫和濕度,屍體沒有腐爛,水分一點點地蒸發殆盡,它成為了一具沒有生命氣息的乾癟肉身。
但白小園看得很清楚:屍體是完整的,甚至沒有任何受損的痕跡。
「謝諒沒有傷害屍體。」秦戈說,「我們把他救出來的時候,他還一直抱著屍體,不肯放手。」
據大象所說,老鼠完全遵照周遊的要求,連續數日都不給謝諒任何食物。在極度的飢餓和「海域」之中混沌念頭的影響下,謝諒曾經打量過懷中的屍體,用餓狼的眼神。
他甚至已經張開了口,但最終只是湊近了妻子冰涼的面頰,輕吻她毫無生氣的嘴唇,在混亂的意識中緊緊抱住了自己的愛人。
「然後,他開始啃自己的手指。」秦戈說到這裡,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忽然覺得疼。痛楚是虛幻的,可它們如此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身體上。他回頭,發現謝子京正用濕潤的布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父親的手指,那些殘損的指甲與潰破的指紋。
真正感到痛的,是謝子京。
白小園咬著下唇,眼裡全是淚。她說不出一句話,只是不斷地、不斷地抽鼻子,連秦戈都不敢看。沙貓用尾巴纏著她的腳踝,「喵」地輕叫了一聲。
「他沒有被周遊擊敗。」她忽然說,「周遊……他不可能控制所有人。」
作者有話要說:
前面有寫到,周義清從王都區裡把X撿回家的時候正是冬天。
老鼠(實則是大象)希望X能找到一個棲身之處度過寒冷漫長的冬天,希望他交到新朋友,學到新知識。其實X全都得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