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六 春水鋒芒
第90章 春水鋒芒01
風一陣接著一陣, 窗戶砰砰響, 雨水從窗縫灌進來,順著牆壁淌到地上。
盧青來端著晚餐走進房間, 果然又看到周遊蜷在床上, 緊緊抱著頭, 咬著牙悶聲悶氣地呻.吟。
他放下早餐,坐在床邊, 很輕地喊他:「周遊。」
周遊顫了一下, 下意識地抓住了盧青來的手指。他抓的力氣很大,盧青來甚至以為, 他是想把自己手指擰掉。
「繼續……」周遊的聲音發抖, 「繼續叫我的名字……」
盧青來壓著他的脊背, 把他按在床上,俯身貼近周遊的耳朵。他想跟周遊說話,說一些能讓周遊憤怒的話,但臨了又改了主意, 伸舌在周遊耳朵上舔了一下。盧青來幾乎立刻就興奮起來了。
「我幫你, 好不好?」盧青來像一隻找不到出口的困獸, 喘著粗氣,「我是調劑師,我幫你。讓我進你的『海域』,就一會兒,不難受的……好不好?」
周遊沒有反抗,反而側了側臉。他勾住盧青來的手指, 眼睛瞥著盧青來發紅的臉龐,張開了嘴。
要是在平日,盧青來肯定會警惕。但他面前的周遊太虛弱了,根本不可能反抗他,於是他湊了過去,想要吻周遊。
就在兩人的臉龐皮膚碰觸的瞬間,盧青來忽然頓住了。下一瞬,他像被電擊一樣發出慘叫,立刻從床上滾了下來。
「海域」受到了攻擊。周遊在他放鬆警惕的瞬間,闖入了他的海域,用極快的速度賜予他熟悉的痛苦。
盧青來滾在地面上,很久都爬不起來。周遊只給了痛苦,沒有讓他感受任何愉悅。恐怖在瞬間擒住他的心臟和「海域」,唾液從盧青來口中落下來,潮濕的空氣和風雨聲彷彿巨大的手掌,把他死死壓在房間的地面上。
他乾脆徹底躺了下來,耳朵貼著地板。
民宿的隔音很糟糕,這不是什麼正規的店子,正規的店他們不會落腳。一百塊一個房間,樓下就是客廳,客人們在客廳裡彈琴唱歌,鬧鬧嚷嚷。他們正在米崗附近的村子裡躲避風雨。
盧青來在這一刻忽然心灰意冷。他跟著周遊來這裡做什麼?他不必過來的,他甚至搞不清楚周遊回到鹿泉的真正目的。他現在成了周遊的奴隸,周遊說做什麼,他就願意做什麼。真可恥,真丟臉……盧青來翻了個身,仰躺在地面上。他側頭時,看到了周遊搭在床沿的手。
那是成年人的手。手背上有兩道細細的傷痕,已經和皮膚混為一色,幾乎分辨不出來了。
盧青來想起了初見時周遊的模樣。他躲在極物寺附近的林子裡,赤身裸體,只披著一張薄薄的帳篷皮。
盧青來的精神體是猴子,一個尋找同類的高手。但即便這樣,能得到周遊的信任,他還是花了不少力氣。
從地上坐起來,盧青來爬到床邊,抓住周遊的手,吻了吻他蒼白瘦削的手指。他甚至想把這幾根手指放進口中,用舌尖溫暖它們,用唾液濡濕冰冷的指紋——但這絕對會讓周遊憤怒。
方纔的意冷心灰,像是從不存在一樣,已經從盧青來的心裡消失了。他小聲跟周遊道歉,說自己太魯莽,說自己是太累了,所以才會做出不合適的行為。
周遊的神情裡帶著幾分憎厭。但連憎厭也是盧青來喜歡的,他一面細細地親吻手背,一面緊緊盯著周遊的疲倦的眼睛。因為他分散了注意力,周遊的「海域」似乎暫時停止了裂開般的痛楚。
「你再發瘋,就滾吧。」周遊忽然說。
盧青來不敢吭聲,對這位在年齡上幾乎能做自己兒子的青年點點頭。
和以往一樣,周遊懲戒了他,總會給他一點兒溫柔的慰藉。
「我要喝酒。」周遊說。
周遊使喚他,這意味著對周遊來說,自己仍然是有用處的。盧青來連忙端來一碗青稞酒。周遊坐在床上喝完了,又恢復成平時那個神情冷漠的青年。「海域」的平息讓他得到瞭解放。越是靠近鹿泉,他頭疼的頻率就越來越高,他知道這不是生理可以控制的,是自己的恐懼在作祟。對零號倉的恐懼如同一根銹痕斑駁的撬棍,時時刻刻要撬開記憶,喚醒切割般銳利深刻的痛。
看到盧青來一臉欲言又止,周遊靜了片刻。烈酒讓他渾身發熱,舒緩了疼痛的不適。
「你想說什麼?」
「……我想問一件事。」
周遊看了眼窗外的風雨。房間的牆壁和天花板都是濃度極高的藍色、黃色和紅色,充滿民族特色的布帛和紋飾懸掛在頭頂,蒼白的窗上還裝飾著花紋特殊的鐵藝欄杆,被這一切包圍著的空間,彷彿是他從未造訪過的異世界。風聲雨聲令人疲倦,周遊看著盧青來的臉,終於給了自己奴隸一個發問的機會:「說。」
盧青來仔仔細細地盯著周遊,室內昏暗,燈光發黃,周遊看上去如同一個枯槁的遊魂。
「『周遊』……這個名字,到底有什麼含義?」盧青來的聲音很低,很溫柔。他用一種低緩的語速,一字字地,穩穩地說出自己的問題。
周遊知道這是他的詢問技巧。他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自己名字的由來,但這一刻,在這個異世界裡,他忽然憐憫起自己的奴隸。這是周遊從未有過的感情,他對這種情緒感到陌生,緊接著,他回答了盧青來的問題:「它是我從別人那裡偷來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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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遊曾經問過他,是否需要一個名字。
他說不需要。
周遊執意要給他起,又怕冒犯了他:「我幫你想幾個,你覺得哪個好聽,我們再繼續往下想。」
「不用了,我不需要。」他坐在地板上,腦袋擱在周遊的膝蓋,柔軟的毛毯蹭著他的耳朵,他忽然清醒:自己正無意識地在周遊的身上乞求撫慰。
如他所願,周遊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
濃眉大眼的少年有些羞澀:「你好像貓。」
寂靜的家裡沒有別人。周義清出門打工,他則陪著周遊,他為周遊做任何事情,他還想做周遊的寵物。
「那我就做你的貓。」他說完,只覺得自己臉上也同樣一片熾燙。
「你是人。」周遊認真地說,「你應該擁有名字的。你喜歡什麼樣的名字?」
「……我喜歡你的名字。」他低聲說,「周遊。周遊……周遊……周遊……」
他開始一遍遍地喊周遊的名字,直到輪椅上的少年面紅耳赤,笑著捂著他的嘴。所有的一切彷彿無師自通,他親吻了周遊的掌心,然後兩張熾燙的面龐貼在了一起。他甚至不敢吻周遊的嘴,只能小心翼翼地親了親他的臉。
一個秘密成形了。
那是初春的某一天。他在王都區,在周遊的家裡度過了漫長而寒冷的冬天,擁有了一個熾熱的秘密。
周義清在家的時間太少了,留給他和周遊的時間和空間太多太多。
他喜歡抱著周遊,喜歡撫摸周遊因為長期缺少活動而顯得鬆弛的肌肉,但周遊很抗拒他的觸碰。他慢慢找到了讓自己和周遊都能接受的辦法:在周義清出門之後,他可以和周遊在床上消磨很久很久。周遊跟他說宇宙的事情,說世間萬物運作的規律,說特殊人類和普通人類發展的歷史,他則熱衷於在他說話的間隙裡,舔舐周遊的耳垂,親他的嘴角,直到制止他的長篇大論。
周遊很困惑,不知道自己那半截沒有知覺的身體能帶給家裡的新客人什麼樂趣。但周遊很快又發現,面前英俊漂亮的同齡人真正對他感興趣的似乎不是身體。他會抱著自己,用一種母親抱孩子的方式,注視自己的眼神裡永遠充滿依戀和景仰。情.欲化成了小心翼翼的撫摸,薄窗簾掩蓋了春光,他們謹慎地享用私密的樂趣,彼此向對方敞開靈魂和「海域」。
第一次進入周遊的「海域」時,他流連了很久都捨不得離開。那是一座倒懸在天上的城市,道路通往所有的方向,他根本弄不懂它形成的原因,但他愛這個地方,沒有任何理由。他捨不得給周遊任何疼痛,直接在「海域」裡掀動了愉悅的狂潮。
被這種可怕的快感徹底震住的周遊非常害怕,也非常茫然。
他連這一刻的周遊都覺得有趣。
周遊教他認字,教他用電腦,把自己這麼多年對白噪音的研究全都告訴了他。他學得很快,並且越是學習,越是明白:自己碰上的這個少年,是真正的天才。周遊告訴他「我朋友很少」「沒有人會願意跟我真心做朋友」。他總是充滿困惑:這怎麼可能呢?他能理解別人不喜歡自己,因為自己無身份,無來歷;可他不能理解世界上居然會有人不喜歡周遊。
他想讓周遊愛自己了。
雖然舉不出例子,但他開始存著這樣的渴望:他想成為周遊唯一依賴的人,比周義清更重要,甚至比周遊自己更重要。
他跟周遊袒露了更多的秘密,比如他的母親。
第一次知道自己能夠進入他人的「海域」——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所見的地方名為「海域」——是經由他母親發現的。在母親被父親打了一頓之後,怕得不敢說話的他試圖靠近母親。痛苦和恐懼讓女人近乎崩潰,在觸碰母親肩膀的瞬間,他發現自己像是落入了一個深淵。
母親的「海域」很深,很暗,他進出多次之後,終於發現了隱藏在這個「海域」之中的,屬於母親的自我意識。
年幼的他,對著這個比真實的母親更溫柔許多倍的女人傾訴了自己的願望:愛我,保護我。
當天晚上,很罕見的,母親居然擁抱了他。他又驚又喜,隱約知道是自己所說的話起了作用。
他被人保護著,被人愛著了。
也就是在這天晚上,母親跟父親提了一個要求。她說,兒子這麼大了,該去上學了。
他看著周遊,慢慢地說:「然後,他就把媽媽打死了。」
鐵鏟被強行塞到手裡,連同幾個重重的耳光。他一邊哭一邊在院子裡挖掘了一個坑,把母親的屍體拖了進去。
他非常冷靜從容,敘述了整個過程,包括自己推落石頭擊殺周雪峰的經過。他一點兒也不激動,這一切對他來說就是「故事」,一個和自己雖然有關係,但是已經過去太久的故事。
但周遊哭了。他的主人艱難地從輪椅上直起身,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寵物。那一刻,他心中充滿了無可名狀的激動,甚至顧不得表現出一絲半毫的憂傷:他想讓周遊永遠地用這種溫柔的方式擁抱自己,安慰自己,所有的肢體動作都像在交換密不可訴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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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仍舊很大,盧青來坐在椅子上,和周遊隔著一段距離。
他注視周遊,像注視自己的諮詢者。
「你想讓周遊愛你,所以你在進入他的『海域』時,對他施加了暗示。」盧青來哈地嘆了一口氣,不知是笑還是可惜,「失敗了,對嗎?」
倒懸的城市裡,他終於找到了周遊的自我意識。濃眉大眼的少年在自己的「海域」裡不必使用輪椅,他健壯高大,能跑能跳。
「……我不知道他在抗拒什麼。」
盧青來這回真的笑了:「當然會抗拒。他是喜歡你的。但沒有人想被別人在自己的腦子裡強行植入這樣的感受。」
「我不理解。」青年臉色蒼白,但神情平靜。
盧青來忽然想,他當日對真正的周遊說出自己父母的死因時,也許正是這種表情。
「然後呢?」盧青來溫柔地問。他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大著膽子,伸手拍了拍周遊的手背。
周遊沉默。
「你很憤怒,對不對?你只知道一種讓別人愛你的方式,就是篡改他們的『海域』,可是這個方式不奏效了。你沒有用了,你是這樣想的,對嗎?」低而沉穩的聲音在小房間裡迴盪,盧青來注視著周遊的眼睛,「你對自己感到憤怒,也對周遊感到憤怒。然後呢?你想證明自己也是被人愛著的,對不對?你想證明,自己的能力還是有用武之地的。。」
所以他轉向了周義清。
進入周義清的「海域」實在太簡單了。他趁著周義清沉睡的時候潛入,輕而易舉地突破了防波堤,找到了周義清的自我意識。
「然後他就死了。」周遊沒有再詳細敘述,只是言簡意賅地說了這樣一句,「爸爸……爸爸也瘋了,他離開了家。」
盧青來抓住了周遊的手指。他的周遊忽然變得溫順了,但這溫順很令盧青來惱怒:原來「周遊」這個名字是藏著秘密的,而這個秘密是他完全不可能分享,也不可能參與的。
想讓別人愛自己,那就進入「海域」,控制他。這是周遊唯一熟悉的方式。但很遺憾,他每一次都是失敗的。他希望得到的愛,從來沒有以他想要的方式回到他身上。
盧青來忽然緊緊攥住了周遊的手,把它拉到自己胸前,按在自己的左側胸膛上。
「控制我啊,周遊……」他用的力氣很大,周遊被手掌傳來的疼痛弄得微微皺眉,終於正眼看著盧青來。
在他漠然的眼神裡,盧青來忽然大聲嘶吼:「那你控制我啊!讓我愛你啊!」
周遊的眉頭皺得更緊,隨後露出輕笑:「沒必要。」
盧青來的胸膛起伏。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直接地向周遊表露心跡,但周遊必定早就已經知道自己的想法了。
「即便我不控制你,你也已經是我的奴隸了。」周遊低聲說,「我不需要你說的那種感情。只要我願意,我隨時都能控制很多人喜歡我,依賴我。」
「不一樣……這不一樣……」盧青來抓住他的手,把它們蓋在自己臉上,又是憤怒,又是乞憐,「他們是被快感迷惑了,不是真的愛你。他們不愛你的,只要有機會,他們一定會立刻離開你。你忘記了嗎?你說過的,你在王都區的那個哨兵朋友,邊寒,他也一樣……他喜歡你給他的痛苦和愉悅,但他一點兒都不喜歡你,他甚至恨你……」
「你說什麼?」
「只有我!你選我啊!」盧青來大吼,「為什麼不要我!我已經證明給你看了,你摧毀別人的海域,給他們留下虛假的記憶,我也一樣可以!我也可以讓虛假的記憶成為他們真實確信的過去!我和你一樣對『海域』具有操縱力!我不輸給你的周遊……」
「閉嘴!」周遊瘋狂地大喊,試圖從盧青來手中掙脫。
「你負責摧毀,我來重建新的虛假的『海域』,我們可以合作得很愉快。」盧青來不讓他從自己手裡逃脫,他的力氣比瘦削的周遊更大,「我不足夠嗎?我的證明還不夠嗎?」
周遊停止了掙扎。他知道盧青來不敢對自己亂來,他只是短暫地感到了不解。
盧青來是對的。周遊忽然發現,自己的每一次操縱幾乎都以失敗告終,除了盧青來。
盧青來是在鹿泉附近找到自己的。在巡弋了昏迷不醒的謝子京的「海域」之後,這位調劑師被謝子京「海域」之中腥臭的血雨與滿地廢墟震驚。他對西部辦事處的人說,謝子京的「海域」沒有任何問題,但卻開始根據周圍人的隻言片語拼湊出可能的事實,並且偷偷尋找那位神秘又強大的嚮導。
他迷戀自己,如同自己迷戀和景仰周遊。但自己卻從未在盧青來的「海域」裡施加過任何關於愛的暗示。他給盧青來痛苦,又讓他愉悅,但他並未打算讓這個人愛自己。
離開王都區以來第一次,周遊對自己不熟悉的情感感到了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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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一輛掛著民用牌的皮卡在西部辦事處的大院門口停下。
這裡距離米崗,大約180公里。
門前的崗哨盯著這輛陌生的車子,看到車裡先後下來三個人:兩個哨兵,一個嚮導。
白小園打量著眼前的院子和建築物,目光落在崗哨身上。
唐錯掏出危機辦的工作證,自己拿著一本,另外兩本分別給了白小園和身邊的高術。
高術本身不是危機辦的員工,他的證件是高天月緊急讓他給他做的,頭銜是「主任助理」。
「我們是總部的人。」白小園走到崗哨面前,亮出工作證。
崗哨檢查了證件,確認全部真實之後點了點頭:「你們好。不過我們沒接到過總部要來人的文件。」
白小園一臉嚴肅:「這是一次機密行動,文件直接抵達相關人員手中。」
崗哨看著她:「什麼相關人員?」
白小園:「……」
西部辦事處崗哨的警惕性,可比總部那位門衛大爺高太多了。
白小園回頭看了眼唐錯和高術,示意高術上前。高術身材高大,不吭聲時有一種壯漢的威嚴,立在崗哨面前確實比白小園有氣勢一些。
他的靠近讓崗哨警覺了,白小園忽然發現,這個年輕的崗哨脖子和下頜上,冒出了黑色的毛髮。
她心中一動:「你是狼人?」
崗哨盯著她:「表明身份,表明來意,否則不能進入。」
白小園忽然覺得他凶巴巴的臉也有了幾分親切感:「我們都是雷遲的朋友。」
雷遲是狼人協會的會長,現存所有狼人中知名度最高的一位。他的名字一出來,崗哨的神情立刻變了變。
「雷遲之後也會到這裡來。」白小園撒謊也不臉紅,仍是嚴肅認真,「同志,我們是執行特殊任務的。任務極其機密,我不能告訴你任何細節。」
崗哨思索片刻:「如果不能告訴我,那就直接聯繫你們的對接人,讓他來接你們。如果聯繫不上,抱歉,你們不能進入辦事處。」
白小園無奈:「我們要找的是秦夜時,是總部過來的人。」
她話音剛落,崗哨身後的值班室裡忽然探出了一張毛乎乎的熊臉。緊接著,一個中年人從熊臉後面探出頭來。
他打量門口的三個陌生年輕人,平靜的臉上帶著明顯的倨傲與不耐:「誰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