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血與酒08
秦戈住的是自購的單身公寓,每個月艱難地還房貸,連車子都不敢買,出入就是公共交通工具和自己的小電車。
房子不大不小,樓層不高不低,位置不遠不近,卡在四環和五環的邊邊上,就像一塊沒放好的煎蛋卡在漢堡肉和麵包之間。
謝子京到得比他快,秦戈接近小區門口的時候發現謝子京已經在保安室門外站著了。
這人明明背著個這麼沉重的背包,居然也不放下,就這樣靠在樹下死盯著不遠處的十字路口。
秦戈知道他是在等自己。
……可是方向看反了。
腿真長。秦戈心想,不是說熱脹冷縮麼,在雪山底下呆了幾年,也不知道有沒有縮水。
因為只是暫住,秦戈沒打算給他配鑰匙,只告訴他門上的密碼。
「142857?」謝子京忍不住笑,「你也信這種民科?你是不是文科生?」
關你屁事。秦戈心想,憑什麼看不起文科生。
他當先走了進去,謝子京緊隨在他身後。看著謝子京邁入家中,秦戈的手心忽然沁出了微汗:他前所未有地緊張起來。
這個房子是去年買下來的,裝修入住之後只有秦雙雙一家人來過。他的朋友本來就少,就連言泓三番五次想上門他也沒答應過,而同事就更不可能來拜訪了。
家是非常私人的空間,它裝載著一個人最多的秘密。秦戈一直認為,那得到邀請的、被允准進入家中的人,必定是特別的。
你允許他與自己分享生命中最隱秘的空間和秘密。這足以說明你們相互之間有多麼親近。
……所以自己當時真是瘋了。
秦戈越來越懊惱。
他很喜歡一個人生活,所以已經快忘記怎麼跟人在一個居住空間內共處了。
謝子京站在客廳裡四處張望,神情好奇。秦戈的小公寓只有一室一廳,牆被打通了,整個空間看上去闊落許多。臥室與客廳以推拉門隔開,現在門是半閉著的,他可以看到裡面的半張床和半個塞滿書的書架。
客廳直通陽台,夜色中已經亮起燈火萬家。
陽台的門關緊了,室內是溫暖的。春季乍暖還寒的風沒法溜進來,這是個穩妥牢固的空間。
這個家裡存在某種柔軟的氣息。它屬於秦戈的精神體。一種膽怯的、溫順的動物,平靜的空氣裡似乎還存留著它活動的痕跡,謝子京伸手在身邊抓了一下。他的動作擾動了空氣,那些沉寂的氣息忽然活動起來,親暱地纏繞著他的手指。
「你在抓什麼?」秦戈滿臉狐疑。
謝子京指沙發:「我可以坐嗎?」
秦戈:「可以。」
謝子京:「包可以放地上嗎?」
秦戈:「……可以。你別裝可憐了,可以嗎?」
謝子京大笑:「可以可以可以。」
但他的姿態仍然沒有放鬆,乖乖地坐在沙發上時手擱在膝蓋,眼神緊綴在秦戈身上,看他在開放式廚房燒水泡茶,最後在自己面前放下了一罐果汁。
秦戈打算跟謝子京說一些住在自己家裡需要注意的事情,但想想似乎也沒什麼需要提醒的。
「每天都要洗澡,作息最好跟我一致。」他從臥室裡抱出被縟,「你睡沙發吧,這張沙發可以當做沙發床,再放張椅子,你應該能伸直腿。」
謝子京接過被縟枕頭,發現枕套上的圖案很可愛。
「這是什麼?」謝子京好奇極了,「你的精神體?」
「蜜袋鼯。」秦戈又去給他找牙刷毛巾,「我弟弟的精神體。這套被縟枕頭都是他的。」
謝子京:「你有弟弟啊?」
秦戈拿著毛巾和牙刷走出來,終於忍不住了:「你不是說跟我談過戀愛嗎?我們當時怎麼談的?你連我有弟弟都不知道?」
「不知道。」謝子京笑著說,「可能你故意不告訴我吧。背著家裡人偷偷跟外面的壞小子談戀愛,不是很刺激嗎?」
秦戈:「……」
謝子京微微皺起眉頭,沉思片刻後嘴角一勾,笑得有點兒下流。
秦戈:「……你又想了什麼?!」
「劇情進展有點兒快,十七八歲,還是要矜持一點點。」謝子京輕咳一聲,「我調整一下,我們應該先是騎機車談戀愛,然後再攜手私奔。那個晚上大雨瓢潑,在沒人經過的廢棄火車站的空火車上,我點了一根蠟燭,然後和你在燭光下做……」
「做什麼?」秦戈咬牙問。
謝子京一臉認真:「做高考模擬題。數學特別難,最後一道大題簡直超綱。」
毛巾牙刷全扔到了他臉上,他迅速抓住,蒙著臉笑起來;隨後漸漸笑得控制不住,整個人都歪在沙發上,聲音發抖。
「去洗澡!」秦戈大吼。
推拉門關上的聲音非常響。
謝子京笑夠了,躺在沙發上,盯著天花板的壁燈,半晌才「哈」地又笑一聲。對他來說,逗秦戈生氣實在很有趣。
只是方才說的都是想像。他確實想不起自己怎麼跟秦戈談的戀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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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戈懷疑謝子京是知道自己有戀愛幻想的。
有戀愛幻想的人之中,極少一部分是可以自知的,但是一般來說,人一旦知道腦中的情愫完全誕生於幻想,他也就很快能夠清醒,不會沉溺其中。
但謝子京顯然樂於以前男友的身份來逗秦戈。
可謝子京是因為「海域」不正常而被停職的。如果他對自己的戀愛幻想一無所知,那他當時停職的原因應該不是戀愛幻想。
而是別的比戀愛幻想還嚴重的問題。
秦戈覺得頭疼。「海域」裡有一個問題已經很麻煩,現在看來,謝子京可能至少有成雙成對的兩個。
他聽見浴室傳來了水聲。謝子京乖乖去洗澡了。
秦戈翻開筆記,在紙上隨手塗寫,理清彭湖和蔡明月這件事的思路。
只要證實蔡明月曾在6號手術室裡做過一些違規的事情就可以申請啟動調查。
但住院病歷只保存三十年,現在早已過了保存期,他們想找也找不到了。
而即便仍然有部分保存著,醫院也不可能允許他們在毫無理由的情況下調看。
當年與蔡明月一同工作的醫生護士大都年逾高齡,不是已經離世就是難以尋找。
從醫院那邊找不到調查可能,蔡明月的病人也極其難找。能夠找到的全都是孩子順利出生了的,而那些夭折了的嬰兒,父母早就不知去向。——尤其是,如果是父母讓蔡明月去處理孩子,即便找到了父母,也沒法詢問出真相。
而蔡明月的心臟搭橋手術數日後就要開刀。這是一個有風險的手術,她極有可能無法從手術台上平安下來。
每一個可能性都被劃掉了,只剩下最後一行字。
「強行潛入」。
秦戈把這四個字看得都快不認識的時候,門突然被拉開,謝子京穿著長袖衣褲,熱氣騰騰地站在門外:「到你了。」
見秦戈坐在書桌前,謝子京不請自入,走到身邊,探頭看他的筆記。
秦戈先聞到了他身上的熱烘烘的沐浴露氣味,下一刻才驚覺兩人的距離已經超過了社交距離,立刻捂著筆記本,沉下臉呵斥:「出去。」
他這話還沒講完,謝子京已經轉頭走到了書架那邊。
秦戈只想他盡快離開自己的臥室。一個對你有戀愛幻想的哨兵,洗完澡,冒著一身熱氣進入了你的臥室——這怎麼看都是刑偵電影或者R18電影的開頭,接下來不是要殺人就是要上床了。
「想拿什麼就拿吧,我準備洗澡了,你自己呆客廳裡。」
謝子京指著書架角落放著的一把尤克里裡。
這是住進來的時候蔣笑川送的,無奈秦戈只會用它彈《那些花兒》的前面四句。雖然短,但秦戈只會這四句,所以彈起來也比較容易動情,容易讓彈者沉溺其中,聽者不堪其擾。
「可以。」秦戈立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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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澡之後,秦戈對謝子京的觀感有一點轉變。
謝子京沐浴後把浴室處理得乾乾淨淨,不僅地面和牆面看不到一滴水,連鏡子上都沒蒙著一絲水汽。
秦戈決定誇他兩句,畢竟是自己的客人,但走到客廳他卻忽然發現這人站在陽台上彈琴。
已經九點多了,秦戈連忙衝到陽台,壓著聲音:「回來,別擾民了。」
謝子京又彈了一串,心滿意足地把尤克里裡收起來。「好聽嗎?」他問秦戈。
「好聽好聽。」秦戈敷衍地回答。
「我彈的是一首雪山裡學來的情歌。」謝子京笑道。
秦戈聽得出來他在用自己名字開玩笑,決定把剛剛絞盡腦汁想的兩句誇他的話全吞回肚子裡。
互道晚安之後,秦戈鎖好了自己的臥室。
謝子京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蓋著被子躺下來,從背包裡拿出一本書翻看。
他夜間很難入睡,今天也不例外。
看了半本書,他察覺到屋子裡有了別的動靜,慢慢從沙發上坐起來。
有輕柔氣息從秦戈的臥室裡流淌了出來。
謝子京知道秦戈已經睡著了。房子裡屬於秦戈精神體的那份氣息前所未有的濃厚。它們像縈繞在這個空間的暖氣一樣,把他從頭到尾包裹起來,撫平了他的焦灼,又令他產生新的焦灼。
乳白色的霧氣穿過了牆壁與玻璃,最後在陽台上沉落,凝聚成一個圓乎乎的小東西。兩隻耳朵從厚厚的白色毛髮中豎起,片刻後又垂到兩側,小毛團一般的尾巴在屁股上有節奏地晃動。
謝子京一下坐直了。
那是秦戈的精神體,一隻僅有手掌大小的長毛兔。
它正在曬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