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房客04
「謝子京這個人很真。」盧青來看著秦戈說,「也許在語言上他喜歡玩兒一些花巧,但是情緒絕對是真實的。他沒有辦法偽裝自己的感情。」
因為謝子京的「海域」太小了。
它並不像普通的「海域」,有充分的空間去運籌情感。
情緒是一種心理和生理反應,是接受刺激的結果,按照盧青來的話說,它是大腦計算之後的答案。有一些是條件反射,有一些是非條件反射,但無論如何,它總是某件事情經過衡量才得出的結論。
謝子京在情緒上無法進行更複雜的運算。他沒辦法偽裝和矯飾,所有表達出來的感情都是絕對真實的。
「你一定巡弋過他的『海域』了。」盧青來問,「感覺如何?」
「不可思議。他的『海域』絕對有不妥,但我沒辦法走出那個小房間。」秦戈回答,「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麼狹窄的『海域』,謝子京說你認為他的『海域』沒有問題。。」
盧青來又喝了口咖啡。
「你很少巡弋別人的『海域』是麼?」
秦戈不好意思地承認了:「拿到調劑師的資格後,我在危機辦裡一般也就做新入職人員的『海域』檢測,實操經驗很少。」
「嗯。」盧青來點點頭。他放下咖啡杯的動作輕柔而有韻律,秦戈總覺得他的動作也是經過嚴格計算的,舉手投足全都文雅有禮,但卻缺乏真實感。
盧青來再次開口:「我可以告訴你,謝子京的『海域』確實曾經受損,而且受損程度極其嚴重。至於為什麼受損,這是他的隱私,我不能告訴你。但他自我修復的能力非常強,所以即便『海域』狹小到只是一個房間,他個人的精神狀態也完全不受影響。」
秦戈慢慢點頭。
他見過謝子京的巴巴裡獅。一個「海域」不正常的哨兵,他的精神體不可能一直保持完整且不變形的狀態。
在海域研究學的教材裡,他見過太多由於精神出現障礙而導致精神體變異的情況。精神體是精神世界的具象化,精神世界失去控制,精神體必定隨之產生變化——而且是各種匪夷所思的變化。
「我教了他四年,這四年裡我無數次巡弋他的『海域』,從來沒發現過異常。」盧青來肯定地告訴秦戈,「而且『海域』受損的人比你想像的要多太多了,即便『海域』狹窄,也不意味著他的精神是異常的。你可以放心,謝子京的精神確實沒有問題。」
秦戈沉吟片刻,忍不住說出心中真正的想法:「可是我想幫一幫他。在房間之外的『海域』有什麼,我想去探索,這裡面一定有謝子京記憶出現混亂和遺忘的原因。」
「如果你的探索會讓他痛苦,你也仍要去做嗎?」
秦戈不由得一愣。
「你有沒有想過,他之所以只保留一個房間,是因為房間之外的東西是他根本不能接受的?」
秦戈確實沒有想過這個可能。
「別認為所有的不尋常都是壞的。」盧青來左手拈著金屬小勺,在陶瓷杯沿上輕輕敲了幾下,聲音清脆而有節奏,「有些人的不尋常實際上是自我保護。他們沒辦法通過一般的手段去安慰和疏通自己,通過不尋常,他們才能維持外在的正常。……真可憐,對不對?」
秦戈的喉結輕輕動了一下。
「盧教授……」他僵硬地笑了,「為什麼你要對我施加暗示?」
他看著盧青來手裡的咖啡勺。有節奏的聲音頓時中止。
一片白色霧氣從盧青來腳下漫出,已經淹沒秦戈雙足。
「只是想跟你玩一個小遊戲,不過既然被你識破,這暗示也沒用了。」盧青來哈哈大笑,隨即正色道,「我很高興謝子京能有一個關心他的朋友,但是我不贊同你過分涉入謝子京的深層海域。那是連我都沒有抵達過的地方。」
他敲了敲桌子,白色霧氣爬上他的身體。片刻後,霧氣消失了,一隻金絲猴乖乖蹲在盧青來肩膀上。
「我去上課了。」盧青來拍拍小猴的尾巴,低頭看表,「我準備給特管委的嚮導講講『海域』,你有興趣的話可以一起來聽。」
他並沒有告訴秦戈自己打算向秦戈施加什麼暗示。秦戈坐在卡座裡,直到將咖啡喝完才起身離開,往盧青來說的會議室走去。
和盧青來的談話讓他確認了一件事:謝子京過去確實發生過某些事情,但盧青來並不打算將它告訴秦戈,同時還警告秦戈不能擅自涉入謝子京的「海域」。
「那是連我都沒有抵達過的地方」,所以你不能進去——盧青來似乎是這個意思。
秦戈心裡頗不是滋味。自己彷彿被盧青來和謝子京排斥在外了。他毫無來由地在心裡責備謝子京:不是說喜歡我麼?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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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青來是非常有名氣的精神調劑師,也是特管委裡不少新希望畢業生的老師,秦戈去得遲了,只能和別人一樣站在牆邊聽。
盧青來靠在講桌上,姿態悠然。他沒有使用投影儀,也不打算板書,雙手空空,就像閒談一樣開講了。
秦戈聽了一會兒,發現他講的是嚮導在對哨兵進行「海域」疏導的時候,怎樣不著痕跡地挖掘哨兵的精神細節。
所有的嚮導都可以疏導「海域」,但他們只能進行浮潛,所接觸的只有淺層「海域」;只有精神調劑師才有能力進入深層「海域」,不斷深入,發現隱藏在最深深處的秘密。
「我們以往都認為,只有精神調劑師才能在侵入深海的時候對哨兵施加暗示,調整哨兵的情緒和精神,但嚮導其實也可以做到——是的,沒錯,在淺層海域就能做到。」盧青來笑道。
秦戈微微皺起眉頭:又是施加暗示。他不知道為什麼盧青來這麼酷愛對別人施加暗示。
「只是暗示的內容,我們必須認真挑選。」盧青來說話字正腔圓,聲調低沉有力,很容易吸引注意力,「肯定不能直接在哨兵的『海域』裡嚷嚷『喜歡我吧,愛我吧,把錢給我吧』……對對對,小胡說得很好。」
他指著一個聽課之人,微微點頭:「我們應該給哨兵的自我判斷施加影響。」
秦戈渾身一凜。
「每個人的海域裡都有一個自我意識,找到它,然後跟它交流。」盧青來的眼神掃過聽課的人,短暫地在秦戈臉上停留了一瞬,「告訴它:你是優秀的;你是好看的;你是值得被愛的;你是令人喜歡的。或者……你真噁心;你令人失望;沒有人會喜歡你。」
秦戈愣愣站著,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的雙手攥成了拳頭,雞皮疙瘩一層接一層地從身上冒出來。恐懼和驚愕讓他發冷。
盧青來所說的話同樣令在座的人吃驚。這已經不是疏導海域的範圍了——他講授的,是對哨兵或者嚮導進行暗示和控制的方式。
有人舉手反駁:「不可能這麼容易。試圖對『海域』施加影響是引發暴動甚至海嘯的最主要原因,任何人都會自我保護啊,尤其我們巡弋海域的時候,我們是入侵者。入侵者說的任何話都不會得到自我意識信任的。」
秦戈心想,不是的……如果求助者本身對調劑師擁有非同一般的信賴,他就會對調劑師完全敞開自己的海域,並且對調劑師說的所有話都深信不疑。
精神調劑師倫理道德的相關學習內容裡,用了極大篇幅去強調,當調劑師面對求助者時,如何控制好雙方彼此信任的程度。
這是一個危險的職業,無論對求助者,還是調劑師本人。深入「海域」是高危行為,在「海域」中控制求助者更是絕對不允許的。
聽罷提問者的話,盧青來舉起雙手鼓掌:「很好!非常好!」
他轉身拿起馬克筆,在白板上重重寫下「約束」與「保護」四字。
「這其實才是我今天要說的話題,如何在進入他人『海域』的時候約束自己,如何在面對入侵者的時候保護自己。剛剛只是一些餐前小甜點……」
他抬頭看向最後一排。秦戈已經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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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子京和唐錯抵達特管委時已接近中午。
唐錯是趕著給特管委送文件和找秦戈簽字,出門時看到謝子京在傳達室門口拉著大爺問個不停,才知道他根本不清楚特管委怎麼走,於是倆人打了一輛車,一起過來了。
「我找你們蔡副秘書長。」謝子京對特管委的門衛亮出自己的危機辦工作證。
門衛:「蔡副請了病休。」
謝子京悻悻收好工作證,完全不掩飾內心遺憾。
兩人聯繫上秦戈後,按照秦戈說的話,乖乖在門口樹蔭下等他。
百無聊賴之時,唐錯忽然聽到有人叫自己。畢行一小跑著穿過斑馬線,滿臉是笑地衝他奔來。
原來畢行一是二中此次高考檢測的帶隊老師。他們是明天第一批進行檢測的學校,畢行一專程到特管委來領取號碼牌。
「我們學校這次只有18個學生,還是很輕鬆的。」他熱情地跟唐錯握手,「唐先生在特管委上班?」
一番寒暄之後,畢行一向兩人告辭。他走開了幾步又折回來問:「唐先生今晚有空嗎?」
唐錯:「有。」
「畢凡到這邊不久,沒什麼朋友。昨天多虧你幫忙,我們想請你吃個飯。」畢行一笑道,「就家常便飯,行嗎?」
唐錯本來就不擅長與人打交道,被突如其來的邀請嚇了一跳。他支吾半天,直到聽畢行一說畢凡一個人在家呆著很無聊,最終應下了。
謝子京遠遠看到秦戈走出來,發現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襯衫,十分清爽挺拔。他忍著吹口哨的衝動,光咧嘴對秦戈笑。
秦戈草草給唐錯簽了字,立刻把唐錯打發到特管委裡交文件,隨手將謝子京拉到一旁的巷子裡。
謝子京裝作詫異,滿臉壞笑:「哇……這裡?不好吧?」
「把你腦子裡的黃料放一放。」秦戈低聲問,「你說只有盧青來和我進入過你的海域,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拒絕其他嚮導巡弋的?」
謝子京覺得他認真起來也很好看,目光順著秦戈的脖子一直往衣領裡溜:「上大學之後。」
「為什麼?」
「大學時候有盧老師幫我巡弋。大學之後去了西部辦事處,我不喜歡那些嚮導進入海域。他們會認為我的海域不正常。」謝子京生出色膽,伸手勾著秦戈的小指。
秦戈顧不上甩開,思索片刻,還是問了出來:「是誰說你的海域噁心?盧青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