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血與酒03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秦戈才找到精神調劑科的辦公室。
這間20平左右的小房間藏在危機辦辦公樓的側門走道里,原本是存放清潔工具的房間。秦戈從問高天月「辦公室在哪兒」開始就一直煩著,走到辦公室門口,他的煩躁已經突破了閾值。
很小,很破,很簡陋。牆上一扇小窗,蒙了結結實實的灰塵。屋裡四張桌子,乾淨坦蕩,連支筆都沒有。
白小園和唐錯各搬一張凳子,正坐在辦公室中間的空處嗑瓜子。倆人已經把辦公室整理好了,這倒有點兒出乎秦戈意料。
只是他習慣了檔案室裡堆疊得幾乎要把人淹沒的資料文件,乍一看自己這空蕩蕩的領地,頓時很不適應。
眼前所見再一次印證了秦戈的想法:自己確實是被高天月坑了。
「秦科。」白小園看到秦戈走進來迅速起身,「請檢閱我們的勞動成果!」
唐錯手忙腳亂地把膝蓋上用來接瓜子殼的報紙收起來。沒收攏好的瓜子殼掉在地上,一隻大耳朵的巴基斯坦沙貓迅速甩動尾巴,把殼往一旁掃去。
秦戈一聲不吭,接著看到唐錯腳下的一隻熊貓一屁股坐在瓜子殼上,掩蓋了罪證。
一隻貓,一隻熊貓……真是配合無間。秦戈想到自己將要和白唐二人共事,心中掛起了十號風球,一片淒風苦雨。
他左右看看後問:「還有一個哨兵呢?」
「沒見,這裡只有我和唐錯。」白小園說。
秦戈看了纏著白小園腳踝的那隻沙貓一眼:「肉食動物,你是哨兵。」
又看了唐錯身邊奮力挪動屁股的熊貓一眼:「熊貓是雜食動物,唐錯你是嚮導還是哨兵?」
唐錯白皙的臉皮因為緊張和窘迫而有些紅,他不斷地把滑到鼻樑上的眼鏡往上推:「向、嚮導。」
秦戈想起高天月的叮嚀,決定把辦公室的氣氛弄得輕鬆活潑一些。比如聊聊唐錯的熊貓?畢竟熊貓精神體是非常稀少的;又比如試著參與到他們的話題中?
「不用叫我秦科,跟平時一樣,互相喊名字就可以。你倆剛剛在聊什麼?」他走到靠窗的辦公桌前放下背包,問唐錯。
「聊小園的男朋友。」唐錯仍舊緊張,「還有我的男朋友。」
白小園抱著懷中小貓起身:「網戀不算。」
唐錯:「不、不是網戀。我們互相看過照片的。」
白小園:「不可靠啊唐錯。我是過來人,我懂的。情人節他都不肯來看你,這算什麼戀愛呀。」
唐錯又推了推眼鏡:「他忙得很。我也沒去看他。」
白小園:「可你們已經一週沒聯繫了。超過三天不說話的網戀就是失戀。」
唐錯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擊,一張臉變得煞白,連那隻熊貓也啪地消失,縮回了他的身體裡。
秦戈心想,我努力過了,高主任。
但他對這類毫無營養的戀愛話題實在沒有絲毫興趣:「……算了,你們下班吧。明天早上先開會,我安排你們做事。」
白小園和唐錯離開後,辦公室顯得愈發冷清。
秦戈拿出筆記本和彭湖的自述,開始寫下自己獲取的信息和想法。
門外走道上有一排窗戶,夕陽的光輝照進來,地面反射著刺目的金色。
寫了一半,地面的金色忽然被擋住了了。
秦戈抬起頭,看見有個人站在門外,穿著他見過一次的黑色皮衣,正正擋住了陽光。
那人很高,黑髮就像隨手抓了幾下似的,造型在亂糟糟和自由隨意之間搖擺。他下巴上有一層青色胡茬,看它們的分佈方式,應該只是單純的想剃好但沒做到。秦戈第一眼就覺得這個人令自己感覺不舒服,尤其他瞇眼睛看自己的時候,眼角彎彎,帶著點兒不清不楚的戲謔。
但鼻子確實高挺,長得也確實英俊。
那頭獅子不見蹤影,應該還沒釋放出來。
「精神調劑科?」那人眼神晃了一圈,最後落在秦戈身上,「秦戈?」
秦戈想了想,確認自己之前並不認識他。
「你是誰?」
男人兩步走進來,拉過一張凳子跨坐在上面,沖秦戈伸出右手:「科長,我是精神調劑科的科員,我叫謝子京。」
秦戈:「……」
他太震驚了,腦內縈迴著謝子京的種種榮譽,一時半會兒還回不過神。
謝子京左肘擱在桌上撐著下巴,右手伸到秦戈面前,看著他笑。
「久仰久仰。」秦戈反應過來之後,連講話都不利索了,連忙緊緊握住謝子京的手,「我、我聽過……不是,我看過你的資料,在檔案裡。你很厲害,很優秀……」
被白小園和唐錯的不靠譜引起的鬱悶已經煙消雲散。
但謝子京還是不說話,光笑。
有白唐二人和謝子京輝煌的記錄在前,秦戈覺得面前這位哨兵怎麼看怎麼好,於是也對他笑:「你有什麼話不怕直說,平時也不用叫我秦科,咱們都是同事,是夥伴,叫名字就行。我們是新成立的小科室,工作不多,但是同事都是年輕人,好相處……」
正當秦戈覺得自己嘮叨得彷彿高天月附身時,謝子京開口了。
「你不記得我了?」
秦戈:「……雖然有時候可能不靠譜——啊?」
謝子京:「我啊,謝子京。」
秦戈愣了片刻,漸覺窘迫:「我可能記性不太好,不好意思啊……真想不起來了。」
謝子京:「我們談過戀愛的。」
秦戈:「……」
短短一分鐘內,這是他第二次被震驚得說不出話。
「我是你前男友啊。」謝子京的手指在桌上彈了一下,露出大白牙,並且抓緊了秦戈試圖抽離他掌握的右手。
秦戈的笑容消失了。
他心如死灰。
又是個不正常的。
.
謝子京來得太遲,高天月和人事科的同事都走了,秦戈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人給他辦理入職手續。
據謝子京說,他是今天下午才抵達的,開始先來危機辦報到,但人事科告訴他必須交體檢報告。等到他從二六七醫院拿到體檢報告,一來一回,危機辦只剩下加班的人了。
「給我介紹介紹這個單位?」謝子京緊緊跟在秦戈身後,「你為什麼不高興?看到我不高興?你不覺得我現在比以前更有男人味了嗎?瞧我這兒,我的小鬍子,自己弄的,帥不帥?」
秦戈非常累,非常煩。如果一個人的心煩程度能夠用指數來表達,他現在已經爆了100個表。
不需要進行測試和面談,甚至不需要潛入謝子京的「海域」巡弋,秦戈可以肯定,這人存在非常嚴重的戀愛幻想。
存在戀愛幻想的哨兵和嚮導很多,這足以證明他們的「海域」可能不正常。
會出現戀愛幻想的人,大部分是長期生活在閉塞環境中,接觸不到足夠數量的外界信息,缺乏同伴支撐並且內心有強烈渴望的人。在幼兒時期生成迴避型依戀的人中,成年後如果得不到充分的肯定,最容易產生戀愛幻想。
他們會臆想自己擁有一個完美的戀人,並且將所遇到的人毫無理由地套入自己的模板中,認定自己與對方「談過戀愛」或者「正在談戀愛」。
這個套路秦戈太熟悉了,當年考精神調劑師的時候,筆試的第一道分析題就是戀愛幻想。
而且那道題他拿了滿分。
秦戈之前在檔案室裡見過謝子京的一些資料。資料顯示,他的父母在他上大學之前已經因為事故去世,而考上危機辦之後他又去了條件最艱苦、人員最少的西部地區辦事處,長期在極端孤清的雪域裡活動。
所以他現在一方面覺得謝子京真他媽煩,一方面又覺得謝子京很可憐。
這憐憫裡還摻雜著秦戈的憤怒和焦灼。
但精神調劑師的職業道德提醒他,不能輕易打破任何人的戀愛幻想。如果戀愛幻想是哨兵或者嚮導「海域」中的重點,擅自打破可能會導致他們的「海域」崩潰。
所以對於謝子京的話,秦戈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他轉換了目標,開始腹誹高天月。
「所以你打算帶我去哪裡?」謝子京發現他們已經來到了停車場,「直接去你家?不好吧?我們剛剛重逢,不先說說心裡話嗎?當然我不是很在意……」
「住宿的地方你自己解決吧。」秦戈低頭開電動車的鎖,「明天早上七點五十之前到辦公室。再見。」
謝子京笑了幾聲:「你害羞什麼?」
秦戈不得不為自己辯白:「我沒害羞。」
謝子京摸摸自己下巴:「那我去你家坐坐?」
秦戈:「……」
謝子京:「你放心,不是你想的那樣。」
秦戈:「……我想了什麼?你又想了什麼!」
傳達室大爺從窗戶裡探出個圓乎乎的腦袋往這邊張望。
秦戈閉上了嘴,心裡現在掛著的風球已經躍升至30級——如果真有30級風球的話,他確定那絕對是謝子京的造型。
「好吧。」謝子京笑著說,「不逗你了,我自己解決住宿,拜拜。」
駛過危機辦門前那幾條減速帶的時候,因為車速太快,秦戈的電動車蹦得很高,導致他屁股很疼。
種種怨氣,只好都加在高天月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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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班,秦戈第一時間奔去找高天月,卻被告知高天月出差去了,一週之後才回來。
他鬱悶極了,先去檔案室逛了一圈平復心情,之後才鼓起勇氣穿過側門,進入屬於自己的辦公室。
剛進門,迎面就是一股酒氣。
白小園和唐錯和昨天一樣磕著瓜子,辦公室裡還多了個正啃煎餅果子的謝子京。
但酒氣卻是三人面前的一個陌生男人散發出來的。
他揮動著手裡的紅星二鍋頭,抽了抽鼻子,「呵」地吼了一聲:「我會怕?我要是怕血怕死人,我能當這麼久的醫生?」
秦戈已經沒有力氣再為任何人憤怒了。他看著轉頭瞧向自己的白小園:「這個又是誰?」
「醫生。」白小園小聲說,「他說自己叫彭湖,一大早就在危機辦門口喝酒,邊喝邊哭,死活要見你。」
秦戈:「……見我?為什麼?咱們這個小科室這麼有名了?」
白小園:「你是危機辦唯一一個精神調劑師,彭醫生說自己『海域』有了問題。聽說你昨天去醫院找他,沒找到,他自己跑來了,說讓你救救他。」
唐錯捏著鼻子說:「可是他看到的就是幻覺啊,這是精神障礙的症狀……。」
酒氣熏得他白淨的臉皮浮現不正常的紅。
誰料唐錯話音未落,彭湖忽然憤怒起來。他猛地站起,高高舉起酒瓶。
謝子京反應極快,立刻抬手於瞬間奪下他手裡的酒瓶。「慢慢講,不激動。」他笑著對彭湖說,「我們說完再喝。」
「不是幻覺!我是真的看到了!我絕對不是精神病!」彭湖的臉龐被酒氣和憤怒烘得發紅,「牆上鑽進鑽出的那些,都是那麼那麼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