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二
“裟欏!”他輕輕抓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即將倒酒入口的行為,“你修行尚淺,不可沾酒。”
“哦。”我失望地應了一聲,戀戀不捨地把酒壺放回了原位。
“哈哈,小樹妖,嘴饞了吧?!你得再過百來年才能有幸品嚐我的手藝哦!”九厥伸過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一臉壞笑。
“好了九厥,別再逗裟欏了。”大概見我被氣得臉紅脖子粗,他終於開口為我解圍,隨即又笑道:“不過,光是聞這味道,就知道你的本事又精進不少。”
“那是自然!”九厥毫不謙虛地接受他的稱讚,可是片刻的得意之後,他拿起另一壺酒,怔怔地看著,一抹不易覺察的落寞從他的眸子裡一閃而逝,“可惜,酒在知音無……”
他一笑,提起酒壺作碰杯狀:“我勉為其難地做一次知音吧。放心,你終會找到你要找的人。”
“哈哈,承你貴言。我想我肯定能找到他們。”九厥瞬間恢復了常態,順勢將手裡的酒壺往前一推。
一聲清脆的響動之後,二人各自將手中瓊漿一飲而盡。
飲畢,九厥滿意得打了個酒嗝,意猶未盡地擦擦嘴,問道:“麓山幽泉歸你管吧?”
“不錯。”他放下酒壺,點點頭。
“那就好!”九厥高興地一拍手,“把泉底那塊萬年冰敲一塊下來送給我吧,我有大用處。”
他眉頭一皺:“你要那個做什麼。”
“釀酒啊,前些日子我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新方法。可惜我進不了幽泉,只能找你幫忙啦。”九厥有些興奮地比劃著。
“好吧,待我哪日路過該處,就幫你取那萬年冰。”他不忍掃他的興,點頭應允。
“果然是我的知音啊!不過要盡快!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九厥高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即又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話題一轉:“哦,對了,我今天路過玳洲城的時候,發現那裡暴雨連綿,百姓苦不堪言。還有城郊那片湖泊,妖氣衝天,不知道是不是有妖怪作祟。你是不是該出面看看?”
“你怎麼不早說?!”
“下棋下得太專注了,忘了。”
“……”
他們說的話,我大多不明白,但是我喜歡聽他們的聲音,哪怕是你來我往唇槍舌劍,也是清脆如流水,動人心弦。
我不時看看他,不時看看九厥,認真捕捉著他們臉上每一個獨特的表情,從少數能聽懂的隻言片語裡揣測著他們的一切。
淡淡的酒香一直在鼻子裡迴旋不去,竟有了點暈暈的感覺,眼皮也越來越重。
終於,我堅持不住,趴在石桌上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幾縷細細的陽光從頭頂上的岩縫裡透進來,剛剛灑在我的身上。
我緩緩睜開眼,卻赫然發現我的睡姿大有問題——明明是趴在桌上,卻不知怎麼地滑到了地下,整個人全依靠在他身上,很舒服地用他的大腿作了枕頭,還有我的兩隻手,到現在還緊緊地抱住他的小腿。
我就這樣香香地睡了一夜?!
騰一下跳了起來,紅了臉,有些手足無措。
“呵呵,昨夜睡得可好?”他笑吟吟地看著我,“沒想到那傢伙的新酒如此厲害,一點酒香就讓你不省人事。”
“你就這樣坐了一夜?”我盯著他袍子上被我壓出的條條褶皺,怯怯地問。
“啊,你睡得那麼香,不想弄醒你。”他輕鬆地捶了捶自己的腿,站起身,看了看外頭,正色說道:“時間不早了,我們要馬上動身。”
“動身?去哪裡?”我心下一驚,準確地說,應該是驚喜。
“玳洲城。”
說罷,他照例拉了我的手,快步出了岩洞。
呼嘯而過的風,吹散了我的頭髮。
我緊緊抓住他的胳膊,閉緊了眼不敢往下看。
以雲代步的滋味,並非我想像的那麼安逸。
腳下那團白氣,看來是又厚又軟,可踩在上頭才知是空無一物,帶著這種不塌實的虛無感飛馳於萬里高空,我怎不心驚膽跳?!
“呵呵,不要害怕。慢慢就習慣了。”他覺察到我的緊張,拍拍我的手寬慰道,“還好九厥一早便離開了,否則看到你現在的樣子,又少不了一番取笑。”
後面的那句話到是提醒了我,我睜開眼,只敢仰頭不敢低頭,理直卻不氣壯地反駁:“他敢說他第一次駕雲的時候一點都不害怕嗎?恐怕連我都不如呢!哼,只會取笑別人不會檢討自己的無聊傢伙。”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好了好了,看來以後你們最好少碰面,免得擾我清修。”
氣呼呼地住了口,心想昨夜我酒醉之後,不知這傢伙又說了多少風涼話。
這麼一氣,開先的恐慌竟被抵消了大半。
“還要多久才到玳洲城呢?”我鼓起勇氣低頭看了看腳下,雲霧繚繞山巒疊嶂,寬大綿長的河流縮成了一指不到的細繩子,統統以極快的速度向後退去。我一陣眩暈,趕緊收回自己不該投出的目光。
他看向遠處,眉頭微微一皺:“馬上就到。”
那麼快?!
我的嘀咕聲尚未落下,一股不明來路的猛烈颶風悍然而至。
席捲其中的砂土毫不留情地擊在我的臉上,撞進我的眼裡。
驚叫一聲,我本能地鬆開一直抓住他的手,去摀住發疼的眼睛,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樣做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危險。
一個趔趄,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仰去——若非他及時攬住了我的腰,恐怕我登時就從雲上被吹翻下萬丈深淵,屍骨無存。
他一手護著我,一手捏訣,雙目微閉,口中唸唸有詞。
剎那間,肆虐的狂風被驅散地無影無蹤,仿若從來沒有出現過。
驚魂未定的我這才發現此刻身處的天空,比方才黯淡了許多,雲朵灰黑摻雜,深深淺淺,沉重得很,似乎一碰就會從天上落下去。
他睜開眼,看了看面前的景象,對我說:“這烏雲下頭,就是玳洲城。”
話音剛落,他按下了雲頭。
只覺身子一墜,不消片刻,我們已經穩當地站在了一片濕軟的泥地上,四週一片稀疏的樹林。
還未及喘上一口氣,馬上就感覺有東西淅瀝嘩啦地砸在自己的頭上,一抬眼,啊,好大的雨啊。
可是,為什麼自己沒有被淋濕呢?
我看到豆大的雨點在我們頭上飛濺開去,卻始終碰不到我們分毫。
是他施的法術麼?!
“走吧。”
他拉了我,轉身朝林子前面的城池走去。
這個地方不知被大雨侵襲了多久,本該鮮豔醒目的紅色城門已經沒有了本來的模樣,顏色深得如潑了墨一般,難看至極;渾濁的雨水沿著城牆上條條的磚縫嘩嘩地往下趟,彙集到牆根,形成了一條淺淺的河流,順著低窪的地勢一直流到我們腳下。
他不說話,細緻而警惕地打量著四周。
雖然有好些問題想問他,可這會兒我不想打擾他,只安靜地跟在他身後,隨時聽他的吩咐。
掐指一算,沉思片刻,他喃喃自語:“果然是妖孽作祟。”
這裡真的有妖怪?!
那麼多年來,除了極少數偶爾路過浮瓏山的獸精蝶妖,我沒有見過其他任何“本家”。玳洲城裡的妖怪,會是個什麼樣子?!
我很好奇。
“進城之後,切記不要亂跑,老實跟在我身邊。”啟步入玳洲城之前,他以手指點了點我的頭,很嚴肅地警告我。
“嗯,知道了。”我吐了吐舌頭,猜想定是上回的活蹦亂跳滿城亂竄讓他印象深刻。
“進去吧。”
他左手輕輕一動,被風吹得半掩的城門緩緩打開,發出一陣沉悶又厚重的聲音,迎接兩位不速之客。
城裡的情況糟糕得超出我的想像。
水,到處都是水。
除了天上的傾盆大雨,還有地上蜿蜒成河的積水,深深淺淺,污濁不堪。兩旁的樓宇房舍,竟沒有幾處是完好無損的,有的沒了房頂,有的坍了半邊牆壁,還有的根本就只剩一片殘垣斷瓦,孤零零地立在暴雨冷風之中。
如此慘淡光景,都是因為這場雨水所致?
越往前走,積水越深,流動得越迅速。
儘管他的法術把所有骯髒的積水隔絕在我們身外半步之距,但我還是看到最深處的積水已經到了沒過我腰肢的高度。不時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器皿衣衫從身邊漂過,偶爾還有被淹死的家畜的屍體,發出難聞的惡臭。
“這座城……被大雨毀成了這個樣子?!”我轉頭問他。
這樣的情景讓我不舒服,我想起那個秋日去到的小城,那麼漂亮,那麼生意盎然。同樣是供人居住的城池,為什麼兩者的境遇能相差到這種地步?!
這座玳洲城,到處都是……死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