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紅顏劍倒是天下第一,至於什麼簪花女俠……都是陳年舊帳了,翻它做甚。”謝鴻影有些倦倦的搖頭而笑,抽出隨身佩劍,垂首端詳。
劍拔出的瞬間、似乎被無形的劍氣所逼迫,桌上的燭火黯了一黯,連撲入窗中的冷雨都向外退了開去!燭影搖紅,將持劍女子曼妙的側影投到了屏風上。然而令人驚訝的是、那把長劍投到上面的影子、卻竟然只見劍柄不見長劍劍身!
那是一柄如水晶般透明的長劍,色做緋紅,在燭光下流動著清光銳氣萬千。劍刃緋紅,不知何種金石鑄成,居然如同水晶般剔透,上面有深密的紅色條紋如水般延綿不絕。
——然而如此的神兵利器,美中不足的、劍上卻有一個長長的破損缺口。
持劍照影,劍光映著女子的臉靨,襯得謝鴻影蒼白的臉也有了幾分血色。
紅顏劍。
三百年前,由武林第一鑄劍大師墨燭和另一位神秘人聯手共鑄了兩把寶劍:英雄劍和紅顏劍。傳說中,是天帝為鑄劍師精誠所感,下凡親自協其鑄劍。為了鑄成這兩把劍,千年碧城山山破而出錫,萬載若耶江江水乾涸而出銅。鑄劍之時,雷公打鐵,雨娘淋水,蛟龍捧爐,天帝裝炭。鑄劍大師墨燭承天之命嘔心瀝血鑄磨十載,這一對劍方才鑄成。
劍成之後,眾神歸天,碧城山閉合如初,若耶江波濤再起,墨燭也力盡神竭而亡,只留下一句話:英雄紅顏,歸於人中之龍鳳。眾人這才發現、彷彿有奇異的磁力相互吸引,這兩把劍居然一放下便合為一處。
就因了那一對劍、那一句話,鑄劍師去世後的幾百年中、武林中掀起多少的驚濤駭浪。
秘笈利器,向來是武林中人爭奪的目標所在。然而這一對劍百年來的分分合合,卻是驚心動魄。英雄劍和紅顏劍,先後流落入不同的武林高手中,然而經常是聚少離多,分別為相互間陌生的男女武林人所有,甚少能同歸一處。
最後一次的雙劍合壁,已經是十年之前。
方柳原。謝鴻影。這一對武林不世出的情侶,雙雙分別奪得了英雄劍和紅顏劍,一時間英雄振劍長嘯、紅顏淺斟低唱,又是何等的旖旎風光。
可惜如此盛況只是一時……那以後種種變故,比之前雙劍合壁更驚心動魄。
看到燈下紅顏知己手中的紅顏劍,沈洵眼神也是微微一變,不易覺察的嘆了口氣。
然而重新坐回湛碧樓的酒席邊,他依舊繼續著比劍之前的話題,說著這一年來他四方遊歷的種種見聞,雪山,流沙,大漠,深谷……以及其間無數的驚險歷程。
離上次小聚,轉眼又是一年過去。他們本來就約好了每年重陽節在湛碧樓聚首一次,敘敘一年中別來之事。雖然是十多年的朋友,瞭解彼此甚於任何人,但是和武林中紛紛的謠傳不同、他們之間從來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那麼說,原來大漠魔刀也是被你殺了的?”饒有興趣地聽著,謝鴻影忍不住問了一句,笑看對座的人,扳起了第七根手指,“看來去年一年中游劍天下、你的斬獲可算頗豐——怪不得聲名越來越大。”
她抬頭之時正好仰臉對著燭光,那一瞬間的迸射出豔色彷彿閃電、照徹了燈火黯淡的湛碧樓,令人不敢逼視。彷彿被今日友人所說的江湖遊歷激起了沉寂的豪情,手臂一抬、拍了拍橫放在桌上的佩劍:“有你這樣的老友真好啊!……羨慕。如你這般行事、才不愧了‘江湖兒女’四個字,哪像我這樣。”
“呵,行萬里路、誅四方魔而已。”沈洵喝了一口杯中的酒,笑道,眉目中已頗見風霜,“小謝,我不像你那麼愛安靜。不過,心靜才能練劍罷。”
“這個江湖,既然有人愛躲著、自然也要有人出劍。”有些倦意的從燒殘了的紅燭上掰了一條熱而軟的燭淚,謝鴻影笑了笑,“你當真一年比一年更厲害,如今怕是天下第一也當得了。真不明白,為什麼你推辭了當江湖盟盟主的事——嚴老盟主可是一直對你青眼有加,而且這個武林盤點一下,也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選了。”
“有謝女俠在,我哪敢稱什麼天下第一?”沈洵淡淡的笑,給她倒了一杯酒,然而卻是避開了她最後一個問題。眼神投注在對方放在桌上的佩劍上,微微點頭:“有這把紅顏劍,天下武林誰敢看輕你謝鴻影半分?”
“哈。”謝鴻影手心揉著那一條紅淚,熾熱柔軟的燭淚在她手心慢慢變得僵冷堅硬,她輕輕搖了搖頭,笑了一聲,“我可只希望天下武林早早的忘了我這個人才好……退隱西泠都這麼些年了,因了這把劍、還是不得安生啊。”
“又有人來打擾你?”看到燭下女子臉上的倦容,沈洵微微蹙眉,“你躲得也夠偏的了,那些人倒找得勤。要不要我替你打發掉一些?”
“懷璧其罪,虛名累人,當然會有人不停向我挑戰了——不過還不用勞駕你,我能應付。當年我既能奪到這把劍,難道還守不住它?”謝鴻影掠了掠頭髮,眼神卻是流露出傲然之色,忽然噗哧笑了一聲,看著對方,“幸虧你不是女子、沒必要來爭這個紅顏劍,不然……呵,說不定咱們還要動上手呢。”
“我要爭、也不爭這把紅顏劍,去打聽那把英雄劍的下落是正經的。”沈洵笑笑,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卻不喝,拿在手裡看了看,看著窗外的雨絲簌簌的落入杯中,“都十年了——鴻影,你的執念可不是一般的厲害啊。”
“呵,呵。你倒是會說別人。”持劍在燈下垂頭細看了一回,將手指輕輕放上劍脊,撫摩劍上的那一道缺口,謝鴻影忽然輕笑了起來,“你看——這是什麼?”
沈洵持杯的手微微一頓,靜如鏡面的杯中驀然激起漣漪。他轉過頭去,似乎不想看那一道劍痕——能在紅顏劍上留下如此傷痕的,當世除了英雄劍、還有什麼?彷彿就像十年前雙劍交擊、留下無可彌補的裂痕一樣,那道傷痕也在雙劍持有者的心裡狠狠劃下吧?
“劍猶如此,人何以堪。”再不多話,長身而起。外面的雨下得狠了,陡然一陣風吹來,夾雜著大雨,忽然間就將立在窗前的女子淋了一頭一臉。她沒有閃避,木木地立著,雨水順著清麗無雙的臉頰縱橫流下。然而殘燈明滅,默然間,看得出她在雨中已然是淚流滿面。
“對不起。”沈洵將酒杯放下,沉默了片刻,彷彿也在側頭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眼神卻是充滿了嘆息,“好像每次我們小聚,提及此事都會鬧的不歡而散。”
“真不愧是十年的老友——我以為隱居這些年已經修煉的八風不動,但你一開口總還能讓我生氣。”謝鴻影站在窗邊,把臉轉向夜雨的天空,許久,輕輕道:“這麼些年,你走了那麼多地方、就…就沒有聽說他的下落麼?”
“方柳原麼?”明知女子嘴裡的“他”是誰,然而沈洵還是明確的將這兩個說出來,看著謝鴻影的臉色白了一下,咬緊咀唇。
“十年來,我也留心找過他,但是同樣毫無消息。”看到謝鴻影十年後依然變色的神情,沈洵眼裡神色變了一下,有無聲的嘆息意味,“其實全江湖都在找他——英雄劍跟著他一起銷聲匿跡,有多少人想把它找出來啊。可是十年來,竟然毫無消息。”
“我想,除非他有把握擊敗我、不然他永遠不會再出現了。”繼續側頭看著窗外,讓夜雨細細的撲上臉頰,謝鴻影的語氣卻是沉痛而淡然的,“他…他恨死我了吧?”
沈洵不說話,每年的小聚,說到這個話題時,總是會有這樣尷尬而沉重的氣氛。
十年前,方當華年的小謝告別江湖、退隱孤山西泠,然而十年清苦平靜的生活,卻顯然依舊未能愈合她心頭那一道傷口——就如紅顏劍上那一道劍痕一樣、依然觸目驚心。
而那把不知流落何處的英雄劍上、是否也還有同樣的傷痕存留?
持劍的那個人心頭上,是否也是對往日有這樣不忍回顧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