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
礁石上吹笛的是一個年輕人,而且是一個俊美得近乎神靈的男子,衣色天青,發如墨綢,周身若籠流光華韻,卻有著無比清湛的眉目,就彷彿是修行了千年還差一點點便可飛昇的修仙人,猶帶著塵世溫暖的煙火之氣,沁人心肺的舒服,而非九天之上的虛無飄渺超凡絕情。
那一刻,便是冷然如風獨影也忘卻身外,只是怔立海邊,看那人悠然吹笛,聽那天音滌塵。
也不知過去多久,當笛曲終止,礁石上的人回首,對於風獨影的出現並不意外,只是衝著她朗然一笑:“我吹的笛曲好聽吧?”只是一笑一語,自有一種隨性灑脫,如清風拂過,令這幽月靜海頓然變得輕鬆明朗。
風獨影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隱約覺得這清朗而微顯低沉的聲音有些耳熟,只是這張臉卻是全然陌生的,至於笛音……她看著那人的衣袍與身形,心頭一動,“那日癸城外吹笛的便是你?”
礁石上的人微有訝然,挑眉看她,然後淡然一笑,“是我。”
原來吹笛的人是這樣的。得到回答,風獨影心頭隱隱的鬆了口氣。
“多謝閣下救命之恩。”這刻神智清醒,自然知道海中見著的不是勾魂使者也不是天上神明,而是眼前的人。
礁石上的人卻斂了笑,看著她,輕輕嘆息一聲,但轉眼他面上又浮起笑容,雖然淺淡,卻溫柔如此刻的夜風,“你的傷吹不得風,還是進屋的好。”
風獨影聞言,卻沒有動,只是抬眸掃了掃四周,然後將目光落在前方,“這裡是什麼地方?”
前方是浩瀚的夜海,月光照在海面上,海浪湧動間便層層波光閃爍,彷彿是一片無垠的銀色光海。這樣的海天月色,她還不曾見過,卻是別有風味,一時看得心曠神怡。
“這裡是東溟海邊的漁村。”那人一邊答著一邊跳下礁石。
從他落地的聲音風獨影可聽出,雖是身手矯健但顯然並無內力輕功,大約只是練了些強身健體的拳腳功夫。
“原來已經到了東溟海。”她喃喃一句。
東溟海位於大東的東部,雖是與北海相連,但已不在北海之境,這麼說來她倒是陰錯陽差的從海上回到大東了。那些跟隨她出海的將士可有安全回到岸上?大哥若得知她受傷落海的消息,還不知怎生的著急,只怕還會遷怒於他人。想至此,她不由得眉心一籠。
在風獨影沉思時,那人也沒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她。
儘管此時一身舊舊的灰布漁婦裝,頭上更是纏著土色的布巾,模樣刻薄一點可以說是滑稽,但眼前的女子就這樣沉默站著便有一種高崖凌淵的氣勢,只是他看著卻無由的生出嘆惜之情。
“你可知我那些部下怎樣了?”風獨影再次問他。
“應該沒事。”他據實答道,“那日你受傷落海,你的部下想救你,奈何風浪太大沒法接近。後來我雖救起了你,但暴風雨即要來臨,風浪裡多停留一會便多一分危險,所以只好先回岸,遠遠的曾見你的部下亦掉船回去,想來都安然抵岸了。”
“喔,那就好。”他們都安然回岸,又看著自己獲救,自然大哥他們也就不會憂心了,風獨影鬆了一口氣,可緊接著她神色一斂,“你是何人?”
那人目光微微一凝,然後道:“在下是一名遊子,姓易,家中行三,喚我易三即可。”
這樣的回答模糊且帶有不加掩示的敷衍,風獨影看住他,目光如劍般明亮銳利,似能剖開人的外皮直看到心底。而那人亦即易三,並未在她的目光下有絲毫閃躲,而是坦然與她對視,神情間自有一種無畏的隨意。
風獨影看了他片刻,然後沒有再追問,只是淡淡頷首,“我姓風,排行第七,你喚我風七就是。”
易三聞言又是一笑,眼中一片瞭然之色,“那好。風七姑娘,今夜雖是月色不錯,但你的傷若吹風久了恐落下病根,所以讓在下替你引路回屋如何?”他說著手一擺做出恭請的姿態,笑意盈盈裡自有瀟灑不拘的風度。
許是那人的笑讓人心神舒暢,風獨影唇角微彎,亦勾一抹淡笑,“多謝。”只是這一笑卻引得腦袋作痛,先前為笛曲所迷,而後又專注於談話,倒是忘了頭上的傷了。
易三看她眉尖一蹙,便移步往屋子走去。
風獨影跟在他身後,想起先前他吹的笛曲,問他:“你吹的曲子叫什麼名?”
“《解憂曲》。”易三答道。①
“解憂曲……”風獨影默默唸一聲,“倒是曲如其名,我從不曾聽過這般美妙得可一掃人間憂愁的笛曲,彷彿是……”她說到這忽然頓住,只因想起了另一個擅於吹笛的人。
“彷彿什麼?”易三回頭看她一眼。
“彷彿是……”風獨影停步,抬首望向墨綢似的廣袤夜空,腦中想起的卻是另一個人。“你吹的笛曲,就彷彿是雲霄之上天池裡的水和著輕風緩緩飄落。”
易三聞言倒是一怔,想不到風獨影會是這麼一番比喻,不由又是展顏一笑,“得風七姑娘如此誇讚,倒不枉我為姑娘吹笛一宵。”
這話裡略帶調笑之意,風獨影不由一怔。這麼多年來,敢在她鳳影將軍面前調笑的似乎只有那個膽大包天的顧雲淵。
默默想著時,不知不覺便走到了。
夜色裡一座老舊的木屋矗立眼前,屋子裡傳來兩道平緩的氣息,似乎是有人在熟睡。進到屋裡,易三點亮了燈,風獨影打量了一番,所站之處是間堂屋,左右各有一間房,左邊那間房就是她睡過的,而那兩道平緩的氣息卻是自堂屋的後邊傳出。
易三點了燈後便輕步走到堂屋後邊,掀了簾子進去,不一會兒出來,手中端著一碗飯一碗魚,擺在屋正中的四方桌上,“你睡了一天一夜都沒吃東西也該餓了,這是幺嬸特意熱在鍋裡的,就擔心你醒來餓著了。”
那碗魚是以指長的小魚過一遍油,然後再細火煮湯,最是鮮嫩甘美。
風獨影此刻聞著香,倒真覺得餓了,便也不客套,走至桌前坐下,拾起筷子便吃起來。
不一會兒吃完了,易三提過一壺茶水,倒了兩碗,“這個漁村的人全姓海,所以叫海家村,隸屬沛城境內。這屋是海幺叔的,他家就他與幺嬸兩人。那日風雨裡船到了這裡,幸得幺叔與幺嬸收留我們。”
“喔。”放下碗筷的風獨影點點頭,這一點頭便覺得頭腦又重又暈,更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敲打一樣的疼痛,不由得抬手撐住腦袋。
易三見著,道:“你頭上被砸開一道兩寸長的口子,流血很多,這幾天肯定會常有頭痛頭暈之感,至少也得將養一、兩日等傷口結了疤才好些。不過還算幸運,只差半寸便到太陽穴了,否則焉有性命在。”
“嗯。”風獨影閉著眼等暈眩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