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六
百級丹階下,臣民、使節跪拜,賀聲震天,那恢宏場面當得“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那等盛況,只昭示天下一件事—— 風獨影與久遙結成夫婦。
同一日,帝都皇宮棲龍宮裡,擺滿了各形各類的白玉,大東皇帝一件一件的挑,一樣一樣的選,最後目光停駐在一個紫檀木盤上。
鋪著墨綢的盤上,臥著一塊白璧,環形的玉身上鏤空雕琢著一隻栩栩如生的鳳凰,雪白的羽翅鎏金之外還鑲有各色寶石,鳳目上嵌著赤紅的雞血石,白璧的內側貼著幾片碧玉雕成的梧桐葉,整塊璧玉流光溢彩華麗奪目。
“將此白璧送往青州,作為朕賜風王大婚之喜的賀禮。”
一旁候著的內廷總管申歷微愣,想陛下不是早就賜了許多的奇珍異寶作為風王大婚之禮送往青州了嗎?但也只是瞬間的怔愣,隨即便回神應道:“是,臣馬上著人送往青州。”
申歷雙手捧起紫檀木盤,小心翼翼的退出棲龍宮。
“你們都退下。”東始修揮了揮手。
“是。”
棲龍宮裡侍候著的宮女與內侍都輕手輕腳的退出殿外,可才合起殿門,便聽得裡面一陣“砰砰噹當”的玉碎聲,頓時驚得人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可是那位能讓陛下低頭的玉先生已然離開,如今宮中又有誰能勸得了陛下呢?
殿外一干人等莫不是屏息而立,靜靜等待風暴過去。
那一日,雍州王宮,豐極坐著馬車出了城,來到城外的瀾河邊。這條瀾河發自昆梧山,經雍州、青州,由北向南一直流到碧涯海。
七月裡,河邊槐柳青青,河畔蓮葉田田,朵朵白荷、粉荷亭亭玉立,許些翠鳥、彩蝶在蓮蕊間翩飛棲息,河中有小舟飛逝漁人放歌,天邊有金日朗朗清風微微,十足一巷清麗悠閒的鄉野圖。
豐極走下馬車,走到河邊柳樹下,他衣袍如墨容顏如玉,立於垂柳之下,頓為那畫巷平添了雍容氣度,只是眉目間那抹不開的愁思又令畫巷籠上一層朦朧幽情。
遠處漁船上有些漁家女兒窺得絲柳之下那無雙玉郎,一時不由都痴怔當場。他靜靜望著那滔滔南去的河水,望著天邊飛逝的白帆,直欲目光能再遠一些,可隨這河水這白帆直到青州而去。
許久,他取出袖中玉笛,臨風一曲,頓時瀾河之上笛音如微雨錦錦,紛紛灑落。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
之子于歸,遠送於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一曲《燕燕》,哀腸如訴,彷彿一層淡淡的卻抹不開的愁霧籠於江河上,讓人聞之傷懷。河畔的女兒,得聞此笛,得見此人,無不為之魂傾心暮,可柳絲青紗下,那人正顧自“泣涕如雨”悲楚難禁,又怎知他人亦為他而痴心正結。
“七妹,這是四哥最後一次送你。”豐極眺望瀾河,撫著手中玉笛輕輕自語。白玉似的手中一支白玉短笛,笛上墜著一枝墨玉墜子,瑩潤通透,如一泓墨色月輪。
瀾河滔滔南去,不知悲楚,不知疲憊,淌過了春夏秋冬,淌過了歲月滄桑,無盡無休。
同年十月,豐極娶雍州望族杜氏女為妃。
翌年三月,桃李紛芳時,南片月娶謝策為妃。
十二、悲歡一線隔1
元鼎五年四月中旬,戌時。
入夏後,白日便長了,是以到這個時辰,依有著朦朦天光。
香儀提著一盞宮燈慢慢穿行,她今夜需去聞音閣值夜。聞音閣是宮中樂師們練習技藝之所,白日裡絲竹聲不斷頗為熱鬧,但夜裡卻是靜悄悄的,派人值夜也只不過是要小心下火燭,反正這禁衛森嚴的王宮裡是不可能進來賊的,所以香儀並不著急。
香儀年初時才滿了十五,香家雖不是大富大貴的,可開著一家米鋪,也算是不愁衣食的小康人家,是以她並不願入宮,雖則侍候著的是青州地位最崇高的人,可為奴為婢又有何歡樂的。只可惜她的父母不認同她的想法,認為可以入宮於他們家來說是無上的榮光,而且還可以親近他們青州最高貴的女王,那實在是祖上積德才可有的美差,所以在今春王宮徵選宮女時便把她送進來了。
香儀家世清白,樣貌秀麗,自然是通過了,如今入宮也一月有餘了,分在聞音閣裡,管著那些樂器,十分的清閒,沒有當初想像的屈辱與辛苦,只是甚為無聊,就盼著三年快過,她便可出宮回家了。
經過章華園時猛地傳來“砰!”的碎裂聲,寂靜之中便顯得格外的響,嚇得香儀身一顫,差點丟了手中宮燈。驚魂未定時,鼻端忽聞著一股酒香,顯然方才摔碎的定是酒罈,於是想這不知是哪個宮人如此膽大在偷酒喝,還這般不小心打爛了酒罈,這麼一想,便打算作不知走過。
“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望盡似猶見,哀多如更聞。野鴉無意緒,鳴噪自紛紛。”
驀然有歌聲傳來,如同古琴幽鳴,含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傷,讓人聽著心口痛眼角酸,卻又不知為何痛,卻又無淚可傾。香儀一時被歌聲中的悲愴哀涼所懾,不由呆在了原地,挪不動腳步。
“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望盡似猶見……哀多如更聞……”
反反覆覆的唱著這幾句,歌聲裡充滿了悲憤淒然,唱到最後已是化歌為哭,那壓抑的悲嚎讓人聽著心生淒涼。
香儀此刻已是全然忘了值夜的事,不由自主循著那聲音走去,只想知道到底是誰在唱這麼哀傷的歌。
穿過章華園,便見前方泱湖邊的亭子裡有一人歪斜著身子倚臥著,暗淡模糊的暮光裡,依稀可辨那人衣色天青,黑色的長發未綁未束,就這樣披垂而下,有的散落在欄杆外,有的蜿蜒垂地,亭外地上有著碎裂的瓷壇,濃郁的酒香隨風飄散,顯然方才悲歌的便是此人。
香儀越發的好奇了,於是提著宮燈悄悄移步過去,走過木橋,踏上台階,亭子裡的人一直沒有動靜,半倚半臥在亭中的欄台上,似乎已睡著了。她一步一步靠近,踏入亭子,終是走到了那人跟前,提燈一照,頓時呆在當場。
燈下的那張臉,是獨得上蒼垂愛,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極盡奢美,令人一眼便屏息驚嘆,天地間竟可有如此無瑕的面容。
看著這張靜靜睡去的面容,香儀只覺得胸口如有七、八隻小鹿在撞著,撞得她神痴魂呆,不知今是何夕,不知身在何地,只覺得看著這張臉,看著這個人,便可到天荒地老滄海桑田。不知不覺中,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碰一碰那張臉,想知道這是她的幻覺,還是世上真有如此美得近於神靈的男子。
手一寸一寸的靠近,就在她指尖已能感受了他皮膚的溫暖時,身後冷風襲來,然後一隻手擒住了她的手。
“……”事發突然,香儀驚嚇得張口欲叫,可脖子上瞬間便按上一隻手,將她衝到喉間的喊叫聲生生扼住,然後頭暈目眩間,只覺得身子一陣輕飄飄的後退。待到她能再看清時,便見眼前立著一名白衣女子,長眉鳳目,容如冷月,清豔丰神,卻周身一股凌厲威嚴的氣勢,香儀只看一眼便再也不敢抬頭,膝下一軟,已拜倒在地,“奴婢拜見風王。”雖沒有見過,可完全不需要問,便可知這世間、這風王宮裡,有如此氣韻的只有一人 —— 青州風王風獨影!
“送他回去。”
聽得這聲吩咐,香儀不由抬首,這才發現風王身旁還站在一名男子,高大英挺,面無表情,正是風王的近衛杜康,宮中之人常悄悄找說其為“風王的影子”。眼見杜康背起亭中臥睡的男子,她這才知這句話並不是對她說的,不由心頭赫然又失落。
“起來。”風獨影丟下一句,看也沒看地上跪著的香儀,便抬步離去。
亭裡跪著的香儀直到他們走得不見影時才起身,站起身只覺膝下痛疼,可更疼的卻是手,方才驚亂中竟是下死力抓著燈柄,這刻醒覺,只覺手指麻痛異常。回首看著亭中曾臥有那名男子的欄台,倏忽明了他的身份—— 清徽君—— 風王的夫婿。
將久遙送回英壽宮,看著宮人服侍沉醉的他睡下,風獨影才回轉自己的鳳影宮。
一路上,她沉默不語,杜康也只是靜靜地跟隨身後。
到了鳳影宮,倒臥在窗邊的軟榻上,閉上眼,只覺漫天的疲憊襲來,剎那間甚至想著就這樣一睡不醒便好了。
杜康靜悄悄的替她斟一杯熱茶放在她伸手可及的矮幾上,然後又將近旁明亮的宮燈移走,只留丈外一盞燭台,淡淡一點昏黃,不明不暗,恰恰適於放鬆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