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八
久遙接過竹笛,扯了衣袍輕輕擦拭,然後湊近唇邊,恍然裡,一曲《解憂曲》便破音而起。
笛音流洩,如同山澗清泉,澄澈透亮,汩汩而流,淙淙而去,所過之處,百花爛漫,草木蔥蔥,顯得生機盎然,清曠怡神。
香儀聽著,不由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實想不到方才滿懷悲慟之人竟可吹出如此清澈出塵之音。待一曲完結,她脫口讚道:“清微君你吹得比南喬姑娘還好聽。風王那般愛聽笛,若你吹與她聽,她定然歡喜。”
久遙聽得這話不由得微愣,“風王愛聽笛?”
自入青州以來……其實該說自他身體大好後,他與風獨影便是極少見面,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避開對方,即算是同在這王宮裡,兩人也可十天半月不碰上一面的,而憑以往他對她的瞭解,卻還真不知她喜愛笛音。
“是呢,宮中那麼多樂師,獨有吹笛的南喬姑娘常得風王宣召。”香儀答道,看著久遙,心裡微有些奇怪。
久遙垂眸看著手中紫笛,腦中不由想起當日東溟海邊,那時候她讚他笛音“彷彿雲霄之上天池裡的水和著輕風緩緩飄落”,心頭一時怔忪,可隨即又想起了另一個吹笛人,頓時冷了眉眼。起身將笛還給香儀,“小姑娘,眼見天色晚了,你要去還笛可得快些了。”
“哎呀!我又忘了!”香儀一聲驚叫,接過了紫玉笛便往亭外走,可走出幾步,忍不住回首。
濃濃暮色裡,亭中一人憑欄而立,挺拔孤峭,令人想要靠近卻又不敢前去。
看了片刻,無由的輕輕嘆了口氣,才抬步離去。
十二、悲歡一線隔3
四月二十一日,巳時。
風獨影在紫英殿裡與群臣議事。
自通了久羅山後,如何處置山的另一邊亦即碧涯海邊的山尤部族便成國中重事,今日便是就與山尤是締結綁交還是派兵征服一事商議。
對於這樣的事,群臣中向來都分兩派意見,戰與和,是兩個極端,從來不可能統一。
正在群臣各抒己見之時,殿外忽傳來喧鬧聲。
“清徽君!清徽君!快請隨小的回去,這裡到紫英殿了,可不是英壽宮,您走錯啦!”
“走開!我喝得正開懷著,你們別掃我的興!去去去,喚些美人來這紫英殿歌舞為我助興!”
“清徽君,要看歌舞咱們回英壽宮行不?這紫英殿是議政之地,哪能進去的。”
“誰說不能進的?我偏要進!快,去喚美人來!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遊魂歸不得。唉呀呀,美人何處呀?莫不都是血污遊魂歸不得呀!”
聽著殿外久遙醉燻燻的叫嚷聲,大殿裡群臣不由緘默,目光齊齊望著玉座上的女王。清徽君日日醉酒之事他們也略有耳聞,但還不曾親眼目睹過,倒不想今日竟是醉到紫英殿來了。
“清徽君,我們回去吧。”殿外服侍久遙的內侍哀求著。
可久遙抱著酒罈一屁股就在階下坐著,“就會嚷著回去,可能回去哪裡呢。你沒見‘萬國盡征成,烽火被岡巒。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傻子,哪裡還有地方回去呢!”
殿中群臣聞之卻是齊齊一愣。
“清徽君,您小聲點,紫英殿裡風王與大臣們正在議事呢,可別吵著了。”內侍小聲的勸著,想要拉起久遙,可久遙好似在地上生了根一樣,怎麼拉也不動。
“哈哈哈哈……議事?議的是什麼事?議的可是殺人的事?”久遙大笑,笑聲裡儘是冷俏嘲諷,然後又朗聲吟道,“兵戈不見老策衣,嘆息人間萬事非。我已無家尋弟妹,君今何處仿庭閣?”
聽著殿外傳來的聲音,殿裡群臣這刻已是明了,清徽君這是借醉酒吟詩譏諷朝事。
各自眉頭一皺,移目望向玉座上的女王,只是女王面容冷然,看不出喜怒。
殿外久遙又繼續吟著:“戎馬不如歸馬遙,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
“清徽君,求求您莫要念了。”內侍哀求著,一邊小心的看著那閉合的殿門以及殿前守候的帶刀侍衛。眼前的清徽君是女王的夫婿,身份尊貴,這些侍衛自然是不敢動的,可就怕殿中女王一怒之下,治自己一個侍奉不力,命人斬了,那才是可憐。
“你不要我念,我偏要念!”久遙將酒罈一拋,站起身來,轉頭正面對著紫英殿,朗朗吟道:“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苛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聲若金石,響徹大殿。
殿中群臣有的動容,有的擰眉,正待反應時,玉座上的女王驀然起身,群臣不由微驚。只見風獨影疾步走至殿門前,一把拉開殿門,便看到階前立著的久遙,黑髮散亂,形容頹喪,滿身的酒氣,但站得直直的,雙目定定的看著這邊。
兩人靜靜對視,各自目光冷峻。
片刻,風獨影回首吩咐殿中:“今日朝會散了,改日再議。”話落即抬步出殿,卻是不理會階前站著的久遙,逕自往前走去。
可她不理久遙,久遙卻是跟著她走,一邊跟在後面,一邊叫嚷著:“風王小心腳下,你沒看到地上躲著好多的人呢,他們一個個睜著空洞的眼睛,伸著血淋淋的雙手向你摸來呢!”
風獨影不為所動,繼續前走。
“唉呀!風王,你前面好多的怨魂走來!都滿身的鮮血,他們都在說是你殺死了他們,要向你索命呢!哈哈哈哈……這些鬼魂的膽子可真大啊,竟敢向堂堂風王索命!佩服!真是佩服啊!換作了我,就不敢向風王索命!”久遙慘笑如哭,一路東倒西歪,可腳下卻不曾停緩,不遠不近的跟在風獨影后面。
而跟在久遙身後的內侍聽著他如此不敬的話,直嚇得膽顫心驚,卻是不敢出聲,只能放緩腳步,遠遠跟著。
眼見風獨影不理不睬,久遙又道:“風王,你慢一點走,你走這麼快難道是怕他們找你索命?唉呀,若真是這樣可就麻煩了,這麼多的惡鬼幽魂都跟著你,你有多少條命可以還啊?只怕是千刀萬剮也還不夠啊!”那話中的刻薄怨毒是聞者心寒。
風獨影猛然止步,回身盯住久遙。
久遙亦站住,無畏的又滿不在乎的看著風獨影。
風獨影雪似的面容看不出表情,只袖中雙拳捏得緊緊的,鳳目裡射出又冷又亮的光芒,就彷彿是明利的寶劍,下一瞬便要脫鞘而出,痛飲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