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四
淡淡星光下,兩人靜靜走著,約莫一刻後,風獨影停步。
透過枝縫,朦朧的微光裡,隱約可看見前邊是一處山洞,黑漆漆的洞口在夜裡顯得無比幽深。
風獨影站立不動,久遙可以感覺到她身體微微地顫抖,他不由心驚,忙伸手握住她的手。
相握的手是如此的堅實溫暖,風獨影深吸一口氣,抬步往山洞走去,久遙自是跟隨。
踏入洞中,便是一片黑暗襲來,耳邊只有兩人的腳步聲,腳下踏著的地面平整無坑,久遙一步一步跟在風獨影身後,又走了片刻,只聽得一聲響聲,然後洞中便亮起一點火光,久遙不由停步。
火光又陸續亮起,卻是風獨影陸續點燃了洞中燭台,然後在一片暈紅的燭光裡,久遙看清了眼前的山洞,頓時呆住。
山洞很深,也很寬廣,一眼看去,倒似是一件寬敞的屋子。屋的左邊擺著屏風、檀木、軟榻,屏風上畫著墨竹,床上垂著青帳,榻上置著瓷枕,還有一些小擺設,佈置得像間臥房;而右邊則擺著書案、籐椅,案上鋪著紙,紙上壓著玉石鎮紙,旁邊置著墨硯、筆架,架上數支紫毫,書案之旁排著幾排木櫃,櫃裡滿是書籍,一看就是間書房。只看左右,大約都會以為這是那位博學愛書之士的屋子,可沒有人的屋子裡會有墳墓!
山洞的正前方,堆著一座墳,墳前的墓碑上刻著——風青冉之墓——儘管蒙塵,可赤色硃砂依舊鮮明,如薄薄塵土灑在鮮血上,像一道經久不癒的傷痕。
風獨影點亮了山洞裡所有的燭台,讓洞中置於一片混紅的燭光裡,然後她丟下火石,目光痴痴地望著墳墓,一步一步慢慢走近。
走到墳前,她站立許久,最後緩緩跪倒,輕聲喚道:“哥哥……”聲音顫如風中琴音,彷彿下一刻便將斷了。
久遙輕輕移步過去,她抬首看他一眼,然後望著墓碑道:“這是你的妹夫久遙,我帶他來看你。”
久遙在她身旁屈膝,與她並肩跪在墳前。
風獨影伸手輕輕撫著冰冷的墓碑,一遍一遍撫著那朱色的字痕,眼眶裡酸酸的,眼中彌上霧氣,令她看不清墓碑,於是她再靠近一點,慢慢將身子依在墓碑上,伸手抱著墓碑,就如同依靠著擁抱著——那個人。
久遙看著她,卻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其實,這是我第一次喚他哥哥。”風獨影的嗓子似乎被什麼塞住了,有些嘶啞,“當年……我與他第一次相見,可我沒有喚他一聲哥哥,他也沒有喚我一聲妹妹。”
久遙起身,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攏著她的肩膀。
“我們既不敢叫,也不能叫。”風獨影眼中水光閃動,“我怕叫了便動不了手,他怕喚了便會不捨,所以我們雖然知道彼此是這世上最親的唯一的骨肉,可我們卻不曾喚過對方。”
久遙依然沒有說話,只是攏在她肩膀上的手輕輕地撫摸著。
“我們兄妹是這世間最狠心的人!”彷彿有尖銳的爪子在她胸口抓繞著,痛得她忍不住仰首急切地吸氣,想要緩解胸口的劇痛,“我能親手殺死自己的親哥哥,而他寧死也不肯與我共存!”
“阿影……”久遙抬手抹去她臉上無聲流下的淚水,可才抹去又流下,怎麼也抹不乾淨。
“可是再狠的心也會痛——”風獨影哽嚥著,“殺死他時我的心彷彿被劍刺了千百下,痛不欲生。而我的劍刺入他的胸膛,他也一定痛不可當!”
“傻瓜,痛的話就哭啊。”久遙抬手一遍一遍抹去她臉上的淚水。
“哭?”風獨影微仰著頭,彷彿那樣眼中抑制不住的淚就能倒流回去。
“哭了就能不痛了。”久遙的聲音溫柔若水。
風獨影緩緩轉頭,淚眼朦朧。
“哭吧。”久遙將她攬入懷中,“只要哭出來,那些痛便會隨著哭聲消失。”
那刻,許是因為這個人,許是因為他的目光,許是因為他的聲音,許是因為此地,許是因為此時……一直以來護在她周身厚厚的盾甲募然間被這樣溫柔的軟劍擊碎,露出了裡面傷痕纍纍的身心,讓她變得無比脆弱,她不由自主地順從了他的聲音他的目光,胸口一股悲慟破腔而出,擊垮了她疲憊不堪的堅強,以至當他伸出手,當他敞開懷抱,她只能無助地倒入他的懷中。
“嗚嗚嗚……”
“嗚嗚嗚……”
“嗚嗚嗚……”
那夜,在錢碧山的山洞裡,在風青冉的墳墓前,風獨影平生第一次放聲慟哭,哭盡她這半生的悲辛,流盡她這半生的眼淚。
為著親手殺死的哥哥,為著保護她而死的杜康,為著不得不生離的兄弟,為著這麼多年那些並肩作戰卻最終留在了戰場上的部眾……為著一路走來的艱辛,為著一身無法消除的傷口,為著那個糾纏半生相思不得的人,為著最後的緣滅情斷……也為這可悲可憐可敬可嘆的半生風雲……所有的過往,所有的人事,一切的一切,都隨著這一夜的淚水傾瀉而出。
久遙抱著她,任她痛哭流淚,任她嘶聲哀泣,臉上卻有著淡淡的笑容,平靜安然。
她所有的過往他都接納包容。
從今以後,他的懷抱,便是這九天白鳳的棲息之所。
那一夜,哭聲何時止的已然忘記,哭得累了的時候,她沉沉睡去。
他靜靜地抱著她,依著墓碑,輕聲說:“你放心吧,以後有我照顧她。”
彷彿這洞中還有第三個人,他們靜靜地相依相守一夜。
當第一縷晨曦射入山洞,風獨影在久遙溫柔的懷抱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