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三
鳳妃起身走至窗前,伸手輕輕撫了撫北璇璣凌亂的鬢髮,在北璇璣驚訝的目光裡淡然一笑,“逝去的人事是會讓我們痛讓我們恨,可我不想讓自己一直痛著,也不想讓自己一直恨著,我希望我死前想起的是開心的事。那樣才會覺得生而有歡死亦無憾。”
北璇璣呆呆看著鳳妃。
“妹妹,歷史上有多少朝代更替,又有多少人國破家亡,那到頭來又有何人復國成功大仇得報?”鳳妃目光時有些憐惜,“妹妹這麼聰明的人,為何會想不到。”
北璇璣默然看著鳳妃,看著許久,才嘆息道:“難怪陛下敬重姐姐,原來姐姐果非俗流。”
鳳妃看著北璇璣,眼中一片惋惜,“妹妹又何同凡俗了,陛下又何嘗不是待妹妹與眾不同。”說完,她長嘆一聲,然後轉身離去。
北璇璣卻因她最後一語而渾身一震。
她呆呆站在窗前,站了許久,她忽然走到宮門前,對門外守著的侍衛道:“我要見陛下,我有話要與陛下說。”
侍衛聽了,忙去向總管申歷稟報,申歷去了凌霄殿向皇帝稟報。
東始修聽了後,沉吟片刻,道:“帶她來吧。”
被帶到了凌霄殿,北璇璣並未見到東始修,凌霄殿的殿門是關著的,他在殿內,她在殿外,彼此隔著一道殿門。
站在門前,她抬目四顧,這裡就是凌霄殿啊,只有他們八人才可到的地方,她就算入了宮門,卻依舊不能進入大殿。
她抬首望了一眼高高聳立的八荒塔,又望向對面潔白如玉的六合台,這裡真是安靜。
站了許久,隔著門,她對著大殿拜了一拜,“陛下,璇璣來向陛下辭別,願陛下長壽無疆。”
殿內,東始修坐在窗前,眼前那株光禿禿的柞樹,似乎沒有聽到殿外的聲音。
“娘娘!站住!娘娘站住!快!快攔住她!”
殿外驀然傳來一陣響動,這窗前的東始修依舊木然而坐。
好一會兒後,殿外傳來侍從打著戰的聲音,“陛下!不好了,陛下,北妃娘娘爬到八荒塔上去了!”
東始修微怔,目光從窗前移向殿門。
“陛下!北妃娘娘爬上了八荒塔!”
門外的內侍驚恐地喊著。
東始修終於起身了,他自窗前緩緩走至殿前,打開了門,便望見八荒塔頂上立著的人,白色的長袍,黑色的長發,不染半點脂粉,未有半點修飾,渾身縞素,如一枝雪中白梅。
他抬步走出大殿,慢慢走向八荒塔,然後在塔前站定,默默仰首望著塔頂。
塔項上,北璇璣看著塔下的東始修,隔著十數丈望去,望不見眉眼間的紋路,望不見鬃間的白髮,彷彿他還是十多年前的那個他,那個意氣風發領著千軍萬馬圍住了北海王城的那個偉岸的大東皇帝。
當年,她抱著必死之心,跳城殉國,可是他自馬背上飛身而起,如同天神般將她接住,或許命運自那刻便已注定。
十數年的朝夕相伴,十數年的溫存憐愛,驀然間俱湧上心頭。
十七年了啊,幾乎與她在北海的人生相等。
這個男人是她的仇人,可這個男人也是她的夫君,是這十七年裡寵著她護著她給予溫存給予她依靠的男人。
“陛下,你還會接著我嗎?”
她喃喃輕語,緩緩閉目,兩行清淚滑落,腳向前一踏—再一次,如同十七年前那樣飛翔。
白影自塔上飛落,輕盈如羽。
一瞬間,東始修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北海的王城之前,也是這樣一跳,那一次他飛身而起,接住了那片白羽,而後帶回了宮……
這一次,他沒有動,他只是閉上眼睛,聽著身邊的驚叫聲,然後耳邊傳來皮肉砸落地上的聲響,再然後,四週一片死寂。
許久後,才有內侍顫著聲音叫道:“陛……陛下,北妃娘娘……她……她薨了!”
東始修轉過身,沒有去看地上的屍 ,他抬步離開,走出幾步後,才傳來他沉沉的幾乎辨不清的話語,“將北妃安葬在北州癸城,不要立碑。”
北璇璣後來被安葬在北州的癸城,只是一座孤墳,沒有碑文。
在她死後,她終於回到了她的故土,她是歡喜還是悲傷,無人得知,所有的一切都已隨她埋入地下。
她一跳而來,亦一跳而去。
久遙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簡陋的木屋裡,轉頭,便看到了呆呆坐在床邊的入迤。
“二哥,阿影死了。”
久迤沉默。
“二哥,大哥殺了阿影。”
久迤沉默。
“二哥,大哥死了。”
久迤沉默。
而後,兩人默默相視,無言無語。
直到一陣濃郁的藥香傳來,久迤才起身,走至屋外將藥罐裡的藥湯倒在碗裡,然後端起來放在床邊。
可久遙沒有動,只是木木地望著屋頂。
“喝藥。”久迤終於開口。
久遙眼珠動了動,轉頭看著他,然後起身,卻沒有喝藥,而是往屋外走去,“我的阿影在哪?”
久迤眉頭皺了皺,“隔壁。”
“多謝二哥。”久遙走出門,轉到隔壁房,果然見木板床上躺著仿如沉睡的風獨影,他慢慢走至床邊,彎腰抱起她,“阿影,我們回家去。”
他抱著風獨影走出木屋,身後久迤看著他,眉頭皺得更緊,“你的身體……”
“二哥,日後就當久羅沒有我這個不孝子孫,無須掛記。”久遙打斷了他的話,抱著風獨影頭也不回地穿過小院往外走去。
久迤默默看著他,想要留他,卻無話可說,想要拉他,手卻伸不出。
他們都失去了至親與只愛,可他們卻連相互安慰一句都無能為力,就算傷口相同,亦沒有相互舔舐的可能。
眼睜睜地看著久遙走出小院,久迤木然又絕望。
走出小院的久遙腳下忽然一頓,“二哥,阿影將大哥拜託給了玉家人。”
久迤眼神空洞,“玉家人已將大哥還給了我。”
久遙點點頭,跨上青鳥,決然而去。
久迤仰首,看著青鳥飛遠,最後消失於天際,他閉上眼,卻流不出眼淚。
今日的一切,誰對誰錯?誰是仇人?誰是親人?若能重來,一切可還會如此?
大約,上蒼亦無法回答。
元鼎十六年,十月十日,東始修昭告天下,鳳王薨逝,謚“肅”,君臣百姓皆服喪一月。
十一月中旬,六王起駕離開了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