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簡璟辰四肢麻木,心神疲倦,這一刻竟好想昏昏沉沉地睡去,只有肩頭傷口處傳來的一陣陣溫熱將意識留住,他的身軀似在潮水中起伏,遙遠岸上的火光攝人心魂,引著自己向前漂去。
不知漂了多久,他逐漸清醒過來,全身也感覺不再那麼麻木無力,轉頭抬眼望去,才驚覺那藍‘兄弟’正俯在自己肩頭傷口處替自己吸吮著黑血。
簡璟辰腦中轟的一聲,勉力向旁移去,喘道:“你別這樣!”
藍徽容扶正他的身軀,按住他雙肩,仍是俯身下來,輕聲道:“別動,一會就好!”
“別動,一會就好!”輕柔的話語傳入耳中,簡璟辰心中一酸,恍恍然中似回到了幾年前的尚德宮。
尚德宮內,少年氣盛的他一臉憤憤坐於錦凳之上,皇姐手握藥瓶,按住他的雙肩,解開他的衣襟,替他肩上背上的傷口輕輕地擦塗著藥粉,口中責道:“小四,姐姐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叫你不要去招惹璟文,你就是不聽,又弄得一身傷痕回來了,要是母妃還活著,不定會怎麼傷心!”
“姐姐,不是我想招惹他,是他欺侮於我!”他一臉憤怒,便欲站起身來。
皇姐纖細皓白的手腕將他按回凳上,愛憐的聲音嗔道:“別動,一會就好!”
“別動,一會就好!”
“別動,一會就好!”
“別動,一會就好!”
這聲音不停在他耳中迴響,他呆呆地任藍徽容吸吮著傷口的黑血,任她撕下身上衣襟將傷口包紮住,任她替他掩上長袍,任她扶著自己穿過山腹地道,蜿蜒前行,直至聽到隱隱約約的泉水聲,才猛然驚醒過來。
藍徽容眼見熟悉的清泉出現,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笑道:“總算到了這處了,應該安全了,簡兄,你———”
身側,微弱的火光中,簡璟辰的眼眸迷濛而又清亮,閃爍著莫名的光芒。
藍徽容略略有些心驚,鬆開扶住他的右手,退後兩步,在泉邊架起小小火堆,俯身於清泉中將口中余血漱淨,在一塊大石之上坐了下來:“簡兄,歇歇吧,這處應是安全了,他們找不到的。”
簡璟辰緩緩走到她身側石上坐下,水聲淙淙潺潺,逐漸舒緩著他的神經,沉默片刻,輕聲問道:“藍兄弟,你是怎麼知道這處的?”
藍徽容環顧四周,笑道:“如果我說我的輕功就是在剛才那懸崖上下攀援青藤練出來的,簡兄你相不相信?”
“我信。”簡璟辰凝望著她,低聲道:“你說什麼我都相信。”
藍徽容一愣,旋即笑道:“也幸得簡兄相信我,才能逃出生天,不瞞簡兄,我自小便隨著莫爺爺在這處練武,輕功也確實是在那懸崖上下練出來的,莫爺爺第一次將我帶下懸崖時,我嚇得半天都說不出話,可不像簡兄今日這麼冷靜鎮定。”
她側過頭來:“對了,簡兄,那些人是什麼人,個個身手不錯,為什麼要追殺你?”
“我也想不出他們是哪路人馬。”簡璟辰輕輕搖頭。想起那些人的身手,他陷入沉思之中。是誰知道自己今日上了會昭山?又是誰派出了這數十名身手詭異的高手?如果不是她,難道是他?可這是他的轄境,自己如果在他境內遇刺,只怕朝中會起軒然大波,他怎會行此下策?
見他眉頭深鎖,藍徽容嘴角輕勾:“簡兄,你有傷在身,體內餘毒未清,不宜思慮過度,想不出就不要去想了,不管是哪路人馬,總不過是為了爭權奪利而已!”
簡璟辰一愣,將她這句話細細咀嚼一番,笑道:“藍兄弟說得很精闢,不管是誰,總不過是爭權奪利之人!藍兄弟將世情看得很透啊!”
想起方才驚險瞬間,他眼中閃過冷冽的光芒:“不過,他們既要爭權奪利,可得準備著付出慘痛的代價!”
見他眉目間殺氣隱現,言語凌厲逼人,藍徽容暗嘆一聲,不再說話,只是低頭撥弄著石邊的小小火堆。自己一時衝動,救下他來,到底是對是錯呢?
簡璟辰肩頭麻痛漸消,過得一陣,右臂已可稍稍運轉,腦內也逐漸清醒,他站起身來,環顧四周,藉著火光,看清是位於一個十分狹長的峽谷之內,三面皆是懸崖峭壁。此時天已全黑,四周蟲聲噥噥,泉水叮咚。
“藍兄弟,這處出去可否直到容州城?”簡璟辰回頭問道。
“從右首那塊巨石下鑽出去,有條小徑,翻過一個山頭,便可到我們先前上山的地方,但我估計此刻那些殺手們正在山間搜尋於你,還是不宜輕舉妄動。”藍徽容將松枝撥開數根,僅餘十分微弱的火光。
“他們一擊不中,應該已經逃逸,我留在山腳的手下此時也應該調了人馬上來尋找於我,不然,豈不是白養了這幫酒囊飯袋。”簡璟辰冷聲道。
藍徽容施然起身,拍去身上泥土:“既然簡兄如此自信,那咱們就出去吧。”說著擎起一根燃燒的松枝向右首步去。
走得數十步,她漸感腳下有些不對勁,彎腰細細望去,‘唉呀’一聲喚了出來。
“藍兄弟,怎麼了?”簡璟辰一時未收住腳步,險些撞上她的身子。
“前幾天下過暴雨,山泥傾瀉,將出路堵住了。”藍徽容回頭道:“這是唯一的出路,出不去了。”
簡璟辰略略沉吟:“如果我們折返來路呢?”
“那也只能回到那懸崖下面,青藤已砍,你又肩部有傷,這黑夜,目不視物,很難攀上去的。”
“那看來,我們今夜只能在此歇上一宿了,明日天亮再作打算。”
五、靜夜
不知從哪處吹進來的風帶來一股松香,峽谷內幽遠而寧靜,微弱的火光跳動,映得三面的峭壁如同黑色的大屏風,厚重雄渾,卻又襯得石壁下的清泉又白又亮,水霧縹緲。
簡璟辰坐於泉邊石上,仰望一線夜空,竟如身處深邃的湖底,滌淨了心中的浮燥與虛空,掙扎與堅忍。
他閉上眼來,享受著這份難得的靜謐與清幽,偶爾崖間傳來風鳴鳥語,蟬歌蟲喃,反而讓他的心更為寧靜,幼年的得失與憤懣,多年的隱忍與幽思,一瞬間消失在這峽谷的夏夜裡,相忘於這會昭山的清風中。
藍徽容看著他的神情,不由笑道:“簡兄,可是從來未曾在這樣的山間野宿過?”
“那倒不是。”簡璟辰睜開眼來,望向藍徽容:“只是從來未曾這樣,沒有俗世中的人相隨,沒有紛亂骯髒的俗事所擾,這樣靜靜地享受過夜色。”
藍徽容輕笑出聲:“簡兄說得好像我不存在似的,我可也是俗世中人。”
簡璟辰見火光照映下,藍徽容的腮邊如同抹上了絢麗的胭脂,憶起先前伏在她肩頭柔膩溫香的感覺,忽然一陣衝動:“藍兄弟你當然不是俗世中人,你定是這會昭山的仙人,來拯救於我的。”
藍徽容聽他言中似是有所指,心中一慌,臉上紅暈被火光一襯,更為豔麗:“簡兄真是說笑,我若是仙人,便不會和簡兄困在這處,此刻也不會感到飢腸轆轆了,看來,我這個俗人還是得先解決了肚皮問題才行。”說著站起身來,擎起一根燃燒的樹枝,向一側崖下行去。
簡璟辰有些好奇,跟了過來:“藍兄弟,這處竟有可吃的東西嗎?”
藍徽容回轉頭來,得意一笑:“簡兄定是自幼錦衣玉食,不如我今夜讓你嘗嘗這會昭山的特色野食,定能讓簡兄大快朵頤、銘記於心的。”
此時簡璟辰已行到她身後,見她回眸輕笑,俏語淺侃,眼波如畫,雙唇吐出梨花般的清香,一時全身酥麻,再也抬不動雙腳。
藍徽容卻未覺察,她蹲下身來,細細地尋找了一番,開心笑道:“找到了!簡兄,你可真有口福啊。”說著將右手擎著的火枝向後遞出:“簡兄,幫我拿一拿。”
半晌不見動靜,她回轉頭來,見簡璟辰靜靜立於身後,訝道:“簡兄,怎麼了?幫我拿一拿。”
簡璟辰這才清醒過來,伸手接過火枝,蹲於藍徽容身後,只覺自己的一顆心跳得十分洶湧,見她用長劍在崖下鏟出一大堆泥土,柔聲道:“這是什麼?”
藍徽容捧著手中泥土,跳躍著奔向火堆,簡璟辰忙跟了過來。
藍徽容輕輕剝開泥土,將一團黑黝黝、形如山薯似的東西捧在手中,簡璟辰愈發好奇,問道:“藍兄弟——”
藍徽容猛然回頭,右手食指豎在唇前:“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