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
藍徽容微弱地搖著頭,想擺脫他的扼制,卻在他越收越緊的手中漸漸無力,鮮血直衝腦後,強自撐著對慕世琮綻出一個悲憫的笑容,一道閃電劈過,映得她的笑容格外淒婉。慕世琮被閃電一驚,覺這笑容如盈盈夏水淌過他的心,週遭萬籟俱寂,風雨之聲遠去,涼意透胸而出,他稍稍鬆手,藍徽容緩過氣來,急運內力,右肘擊上他的胸前,將他擊出數步之外。
慕世琮從地上爬起來,愣愣地望著藍徽容,眼前一片迷濛,數個影子重疊拉近,一時是這個來歷不明的方清,一時是那個恨之切齒的白塵,一時又是蕤兒伏在聶伯伯身上痛哭的情形,他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喘息也漸漸變得粗重。
藍徽容見他原本英俊的五官都似有些扭曲,略起憐惜之意,又想起母親以前說過,似這等鬱積於胸之人,必得讓其有所發洩方能治其心病。
想到此點,她冷冷地道:“你在這醉酒淋雨又有何用?有種就帶兵去殺西狄人啊,將西狄軍趕回去,這樣方能告慰聶老將軍在天之靈。”
慕世琮狠狠撲了過來,吼道:“不用你這個暗探在這裡假惺惺的!說,誰派你來的?!”
藍徽容身形急閃,避過他第一輪攻擊,嘲笑道:“你想知道誰派我來的,好啊,你與我決鬥,你贏了我就告訴你!”
慕世琮本就醉得糊塗,被她言語激怒,大喝一聲,撲了上來,招式如暴風驟雨,擊起漫天雨霧,藍徽容知他內心傷痛,憐他悲苦,全力躲閃,偶爾接上他一招半式,卻始終沒有還擊。
慕世琮腦中逐漸迷亂,只是下意識地出招,不停怒吼:“我要殺了你這個西狄賊人,我要替聶伯伯報仇!”
林中,兩個身影糾纏閃爍,喘息怒吼,誰也沒有停歇,時間悄然流逝,慕世琮喉嚨漸漸嘶啞,狂怒悲憤之情漸得渲瀉,又經過半夜風雨侵襲,漸感氣力耗盡,招數慢了下來,藍徽容見時機已到,清喝一聲,右足迴旋踢出,慕世琮身形減緩,不及避讓,被她踢倒於地,濺起一大片泥水。
藍徽容撲了過去,急點上他胸前穴道,癱坐於他身邊,耳聽得慕世琮壓抑著呻吟,她喘氣道:“我若是暗探,你此刻早已死了,你百般防範於我,為何還要這樣將自己置於險地?你就不知,這樣行事,會讓王爺和全營將士擔心嗎?你這樣折磨自己又有何用?聶老將軍就能活轉來嗎?還不如多想想如何殺西狄人,如何替他報仇才是。”
慕世琮氣力散盡,仰面躺倒,良久之後忽然抽搐而笑,笑聲充滿無奈與悲憤:“你知道什麼?!我現在就是有心有能力殺光那些西狄人,也不能下手,不能勝也不能敗,你說,我又怎麼替聶伯伯報仇,又有何顏面回去見蕤兒?!”
藍徽容不知他這話是何意思,但也聽明了他話中傷痛之情,冷聲道:“那難道你這樣就可以替聶老將軍報仇嗎?只會徒令大家擔憂,擾亂軍心而已,不能勝也不能敗,那也是需要大智慧的,戰爭本來就沒有常勝或者常敗的,只要你盡力就行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躲起來折磨自己。”
慕世琮漸漸迷糊,再也說不出話。藍徽容見他由全身顫慄而慢慢平靜下來,不再動彈,低嘆一聲,伸手拂上了他的昏穴。
她支撐著站起來,這才覺身上被慕世琮擊中的地方疼痛不已,俯身將他背上肩頭,踉蹌著摸索著向山下而行。
風雨中不知行進了多久,慕世琮數次由她肩頭滑落,她又忍著疼痛將他背了上來,好不容易支撐到與孔瑄約定的林中,兩人齊齊跌落於地。
見慕世琮全身濕透,藍徽容解下蓑衣,替他披上,孔瑄的聲音傳來:“找到侯爺了嗎?”
藍徽容鬆了口氣,坐落於泥水之中,孔瑄撲近,將她挽起,遞過手中燈籠,又將身上蓑衣解下披於她肩頭,俯身背起慕世琮,急往大營奔去。
藍徽容勉力跟上,仍從馬廄外翻欄而入,奔回慕世琮營帳。
入得帳來,藍徽容從銅壺中打來熱水,端入內帳,猛覺有些頭暈,一個噴嚏,孔瑄回過頭來:“你快到我營帳去,將濕衣服換下,這裡我來就行。”
藍徽容一個哆嗦,也知淋雨太久,又在雨中激烈打鬥,被慕世琮擊中數下,傷了元氣,忙拿起幹淨衣服奔到孔瑄帳中換好,擦乾頭髮,又回到慕世琮帳中。
孔瑄見她進來,腳步虛浮,忙過來相扶,手剛碰到藍徽容左臂,藍徽容‘嘶’地吸了一口涼氣,孔瑄將她衣袖捋起,這才發覺她手臂上竟有傷痕,他猛然抬頭:“怎麼受了傷?”
藍徽容坐於椅間,望向榻上的慕世琮,輕聲道:“他積鬱於心,總得讓他渲洩一下,幸好他醉酒之後,身手不及平時,不然,我還真沒辦法擊倒他。”
孔瑄將手一甩,出了營帳,不多時拿了些傷藥膏回來,蹲下身來,替藍徽容擦上藥膏,眼見手中托住的胳膊纖秀柔美,偏又讓人感覺傲骨錚錚,責備的話到了嘴邊又嚥了回去。
他站起身來:“身上還有沒有傷?”話一出口,兩人同時面上一紅,孔瑄回過神來,自嘲道:“我還真是把你當兄弟了,你自己解決吧,下次莫再這樣了,他要怎樣,就隨他便好了。”說著將藥瓶丟給了藍徽容。
藍徽容伸手接過,看著他替慕世琮擦乾頭髮,細細回想他剛才所說之話,一股暖意湧上心頭,走了過去:“我來吧,你也濕透了,回去換身乾淨衣裳才行,總不能三個人全部病倒。”
帳外大雨仍在不停的下著,肅殺的雨幕籠罩著整個軍營,換過乾淨衣服的孔瑄與藍徽容靜靜坐於慕世琮身邊,聽著帳外的風雨之聲,沉默無言。
不知過了多久,孔瑄忽輕聲道:“阿清。”
“嗯。”
“你有沒有很傷痛的往事?象侯爺這般鬱積於心的。”
藍徽容搖了搖頭:“我本是平民百姓,不像侯爺,身繫國家之安危,出生入死,悲痛自是要比我們常人來得激烈一些。”
孔瑄點了點頭:“是啊,他是這等身份,一個命令,便是上千上萬條人命,他又本是善良之人,不似那等心狠手辣之徒,壓力也實在太大了。”
他抬頭望向帳頂:“當年流火谷,和聶老將軍一起陣亡的還有八千將士,侯爺一直認為是他之過錯,也一直攬著這份責任,確是積鬱太久了。”
藍徽容嘆道:“人人都只當王侯將相富貴榮華,風光無限,卻不知這權勢背後的艱辛與痛苦,還不如我們平民百姓,麻衣素服,粗茶淡飯來得痛快自在。”
孔瑄忽然來了興趣:“那你為什麼要從軍?不要告訴我你是想殺西狄人。”
藍徽容慧黠一笑:“我從軍,自有我的理由,若有一日,我走了,也自有我的打算。”
孔瑄覺她這話灑脫率性至極,為其所感,低頭吟道:“征衣風塵化雲煙,江湖落拓不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