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
藍徽容微微仰頭,傲然道:“我還欠著你一件事情沒做,還欠著你數頓東道,總得還清了才能走,我藍容可不是欠債不還之人。還請郎將大人早日吩咐下來,要我做何事吧。”說著猛然轉身追向慕世琮等人。
眾人行至湖邊,早有隨從準備好了一艘畫舫,雕欄畫窗,彩帷碧簾,富麗氣派。
藍徽容倚於畫舫甲板的花梨木欄杆之上,任湖風吹過面頰,秋天的夜風已有些寒意,她借此平息著心中的紛亂。自登上畫舫之後,她便未再看向孔瑄,望著迷濛的湖面,靜靜地體會著“舟行碧波上,人在畫中游”的美好意境。
慕世琮坐於艙中,眼角卻不停看向藍徽容的背影,正待提步過去,聶蕤卻伸手將他拉住,今日她著一身杏黃長裙,腰束月白色絹帶,烏髮挽成垂馬髻,益發顯得她儀態萬千、翩若驚鴻,她如水秀眸似含情脈脈望著慕世琮,柔聲道:“侯爺,您此次出征前可是答應了蕤兒,回來後要與蕤兒一起譜完那曲《如夢令》的。”說著也不等慕世琮回答,將他拉到琴前坐下。
藍徽容聽著身後傳來的清越琴音,心漸漸平靜,腳步聲由遠而近,孔瑄倚於她身邊,探頭過來看了看她的神色,微微一笑,背靠欄杆,悠悠長嘆了一聲。
藍徽容將頭扭向另一邊,也不搭理他,孔瑄又長嘆了一聲,自言自語道:“唉,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藍徽容知他素日性情,後面必是調侃自己的話,輕哼一聲,並不搭腔,可過得半天,都不見孔瑄道出後話,終忍不住扭過頭來,嗔道:“怎麼,吃了啞藥了?”
孔瑄見引得她與自己說話,心中得意,正待開口,一艘畫舫徐徐駛來,一人立於船頭,大聲呼道:“侯爺,孔兄,可逮著你們了!”
兩艘畫舫靠攏,四人躍過船來,皆是世家公子裝扮,或文雅,或俊秀,或英挺,與慕世琮、孔瑄笑著打鬧在了一起,一名身形較高、容顏俊秀的公子笑道:“知道侯爺與孔兄回來了,兄弟們就說要請二位和蕤兒妹妹來這碧沙湖泛舟,可溫老二說二位剛征戰回來,定要多休息幾日,才未能過府相邀,這可好,倒是相請不如偶遇。”
他眼睛四下溜了一圈,湊到慕世琮面前賊笑道:“侯爺,聽說那藍霞仙子也隨您回了潭州,住進了王府,可否代兄弟們引薦一下,也好讓我們一睹仙子風采。”
慕世琮望向靜靜立於船舷一側的藍徽容的背影,喚她過來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只得微笑道:“容兒素喜清靜,我們還是不要打擾她吧。”
那些世家公子微感訝異,從未見過一向眼高於頂、孤傲絕塵的小侯爺這般為一個女子著想,愈發感到好奇,那俊秀公子更是按捺不住,輕搖摺扇,以一種極為瀟灑的姿態步至藍徽容身側,長揖道:“藍霞仙子在上,在下乃潭州四大公子排行第三的賀知秋,這廂有禮了!”說著抬起眼來望向藍徽容。
藍徽容早已將他們的對答收在耳中,她不欲與這些世家公子打交道,此時更是對此次潭州之行有了一些懊悔,她微微退後一步,將面目隱於船壁陰影之中,平靜道:“賀公子多禮了,只是我觀公子並非知秋之人,可有些名不符實。”
孔瑄忍不住笑出聲來,慕世琮也是悶頭而笑,那賀知秋愣得片刻,方才醒悟過來,尷尬萬分地將手中摺扇隱於身後,乾笑兩聲,走了回來,其餘公子見他吃了個癟,哄堂大笑,卻也不敢再來驚擾藍徽容,又均將目光轉向聶蕤,擁在她身邊,步入船艙中去,不多時,船艙中便傳來他們喝酒行令的笑鬧之聲。
藍徽容愈發覺得氣悶,直欲下船而去,奈何船在湖心,一時不得靠岸,正在有些煩憂之時,孔瑄步到她身邊,望著迷濛的碧沙湖,默然片刻,輕聲道:“我說了,你不適合這裡,這小小的碧沙湖豈能與廣闊的霧海相比,這小寒山又豈能與巍峨的蒼山相比,你的天地在那裡,而不是在這潭州。”
藍徽容覺他這話直講到自己的心靈深處,忍不住微微而笑,轉頭凝望著孔瑄,見他眼中滿是疼憐之意,心頭一陣激動,憋了多日的話終衝口而出:“那你呢?只怕這小寒山、碧沙湖也不是你所想要的吧?我若去蒼山霧海,你、你可願意與我同行?”說到後面,藍徽容的語聲幾不可聞,暈紅雙頰。
三二、落水
她這句話說得極輕,話一說完,覺得週遭一切聲音慢慢淡去,自己的心似船下碧波一般,光影迷離,在天地之間悠悠蕩蕩,眼晴卻定定看著孔瑄,一刻都不能移開。
孔瑄嘴角仍是掛著一抹淺笑,但那笑容卻有些僵硬,藍徽容的雙眸就像磁石一般,將他的目光牢牢地吸住,再也挪動不開,但他的嘴唇卻似被針線縫住了一般,心底的話到了喉間,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眼前這泛著紅暈的面容透著勇敢熾熱的光芒,如一首醉人的曲子,醉了唱歌者,也醉了傾聽者,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子,這般靜美如星辰,灑脫如長風,勇敢如飛鷹,她的身軀內似有無窮的魅力與力量,吸引著人不顧一切地向她飛翔,讓人忍不住要去瞭解、疼惜和愛護那顆勇敢而又溫柔的心,心甘情願地為她擋住世間一切風雨。
艙外,兩人默默地對望著,艙內,聶蕤略帶疑惑的眼神不停掃過二人,笑鬧聲、行令聲、船櫓的‘唉矣’聲、湖心隱隱傳來的笙歌曼舞聲,都似在九天雲外般飄搖。
良久的沉默過後,藍徽容面上紅霞退去,嘴角湧上一抹淺嘲的微笑,緩緩退後兩步,淡淡道:“三日之後,藍容便會離開,郎將大人的救命之恩,藍容沒齒難忘,就此謝過。”說著垂下頭來,手橫腰間,盈盈行禮。
孔瑄有些慌亂,手未及伸出相扶,藍徽容已轉過身去,走至船頭,傲然而立,湖風捲起她的裙裾,體態嬌怯,卻又讓人不敢直視。
孔瑄仰頭向天,深深呼吸,彷彿要自這夜風中找到以往的信心與勇氣,要尋回那個灑脫自信的自己,藍徽容所問之話給他帶來的震撼依舊在他心中不停撞擊轟鳴。
原來,她也瞭解自己的心,原來,她也願意交出她的心。只是,真的可以嗎?自己現在不知多想放下這一切,陪她去那蒼山霧海一起遨遊,去過那簡單而又幸福的生活,可一年之後呢?接受了這顆美麗的心,但若不能陪她一生一世,豈不是徒令她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裡傷心難過?
可此刻,自己的沉默無言,只怕也在她的心頭狠狠地劃了一刀吧,不然,她的身軀怎會在微微的顫抖,她的頭怎會這樣昂揚?她的心,為何自己一想到她受傷的心,就會這般疼痛難言?那夜,自己心甘情願選擇了用生命去守護她,就是不願看到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可為何此刻,卻又是自己重重地傷了她的心呢?
艙內傳來一陣轟笑聲,他才悚然驚醒,萬分沉重地提動腳步,走至藍徽容身側。船頭並無欄杆,他長久低頭注視著船下的湖水,艱難開口:“容兒,不是我不願,是我不能。”
“為何不能?!”藍徽容猛然轉身盯著他,語氣激動中帶著些許傷心:“你為了救我受那麼重的傷,可以說是不顧性命,難道,那些放不下的東西就比你的性命更珍貴嗎?!”
“不。”孔瑄急急否認,可接下來的話他卻無法說出,只能在心裡默默的想,默默地銘刻,容兒,我放不下的,不是別的,而是你,是眼前這個敢愛敢恨、熱烈至令人眩目的你。
藍徽容直望入他的心裡,忽然有一種豁出去的衝動,她一字一句道:“我要你明白的告訴我,既非不願,為何不能?!”
孔瑄聽她言中有著前所未有的決然,偏又是深情無限,心頭熱血激湧,激動道:“容兒,我——”
“阿瑄哥,容姐姐。”聶蕤笑容燦若春花,盈盈步了過來。
孔瑄話語頓住,僵硬著轉身望向湖心,藍徽容暗嘆一聲,神色漸轉平靜,看向聶蕤。
聶蕤體態輕盈,笑靨如花,紅唇嬌豔欲滴,腮旁酒窩似盛滿了甜蜜,藍徽容縱是心事滿懷,也不由感嘆上天如此珍愛於她,賜她這般傾國傾城之色。
聶蕤嬌柔笑道:“容姐姐,蕤兒輸了酒令,必須和這舫上各位一一對飲一杯,不知容姐姐可願賞蕤兒一個面子?”
藍徽容見她言語謙和親近,笑意可人,只得伸手取過她手中酒盞,正待仰頭一飲而盡,船身忽然一陣劇烈的搖晃,聶蕤站立不穩,直撲向藍徽容的胸前,藍徽容猝不及防,左手還握著酒杯,只得伸出右手將她扶住,卻覺她撞來之力極為迅猛,心中隱隱一動,不及卸掉這股力道,船身又是一陣搖晃,藍徽容只得向後退了兩步,卻忘記身處船頭,一個踏空,掉落下去。
聶蕤穩住身形,一聲驚呼:“唉呀,容姐姐掉水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