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
隨著她這聲輕到不能再輕的應答,岳鐵成長籲出一口氣,眼神漸漸渙散,原本緊緊握住藍徽容的手慢慢變得無力,藍徽容伏於榻前,痛哭失聲。
哭聲中,立於榻側陰影處的孔瑄悄悄向後退了一小步,慕世琮回頭看了他一眼,眸中閃過驚訝之色。
慕王爺緩緩站起,俯身將藍徽容扶起,又坐於榻前摟住岳鐵成身軀,低聲喚道:“鐵成!”
岳鐵成似是聽到他的呼喚,微睜雙眼,見慕王爺眼中隱有淚水,又閉上眼睛,斷斷續續道:“三哥,你不用傷心,我終於可以,可以回蒼—山—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黃昏時分,院中流動著濃濃的哀慟,藍徽容呆呆坐於廊前台階之上,任淚水不停湧出,任心劇烈的疼痛,她不敢再回到身後室內,不敢再望向那似已平靜睡去的鐵牛舅舅。
她在心底一聲聲的呼喚著母親,母親,您最疼愛的鐵牛舅舅為了救容兒,就要來見您了,母親,您在天之靈能看到嗎?母親,您能不能告訴容兒,到底因為什麼,您要容兒過這樣的人生?
容兒不想看到戰爭,不想殺人,不想面對生離死別,容兒只想縱馬江湖,只想快意人生,只想去看看您說的蒼山霧海,塞外大漠,只想尋一個知心之人,過幸福而簡單的生活,為何,您要給容兒套上這麼沉重的枷鎖?到底是為了什麼?
輕輕的腳步聲響起,兩人一左一右,在藍徽容身側坐了下來,沉默良久,終是慕世琮澀聲道:“你不要再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可是咱們虎翼營的規矩。”
孔瑄卻不說話,帶著疑惑的眼神靜靜地凝望著藍徽容,右手輕扯著廊下雜草,帶起一股泥土和灰塵,迷濛晦暗。
藍徽容不願被他們看到自己淚流滿面的樣子,將頭埋在膝間,待淚水漸漸止住,才抬起頭來,卻見慕王爺正立於自己身前,平靜地望著自己。
藍徽容緩緩站起來,與慕王爺默然對望,良久,慕王爺輕嘆一聲,和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藍徽容本不欲回答,卻見他射向自己的目光並無惡意,竟與岳鐵成打馬衝來望向自己的眼神一般無二,心中一動,猶豫片刻,低聲道:“母親喚我容兒。”
“容兒?容州城的容嗎?”
“是。”
慕王爺嘴角一顫,負手在藍徽容身前走了數個來回,仰頭望向天際一彎新升的弦月,低低吟道:“二十年來墮世間,霜風雪雨下蒼山。皆為意氣豪情故,一聲彈指出容州。”
“容兒。”慕王爺轉身望向藍徽容。
藍徽容也不應答,神色清冷地看著他。慕王爺望瞭望她身邊的慕世琮與孔瑄,面色漸轉平和:“容兒,你先住在這裡,等戰事結束之後,再決定去留吧。”說著飄然而去。
慕世琮好奇的看了看藍徽容,轉身跟著慕王爺步向前院。
藍徽容呆呆地坐落下來,慕王爺究竟是何意思?他分明已知自己來歷,應該也能猜到自己的來意,他會如何處置自己?母親與他到底有何恩怨?如果真有滔天的仇恨,為何母親疼愛的鐵牛舅舅會這麼死心塌地追隨於他?
想起岳鐵成,她心內又是一陣疼痛,眼眶再度濕潤,恍惚間,一隻溫潤的手伸了過來。
藍徽容略帶疑惑地望向孔瑄,孔瑄遲疑片刻,咬牙道:“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夜空中,弦月微斜,寒星閃爍,涼風輕拂,藍徽容默默隨著孔瑄在安州城內悠悠行走,她不知孔瑄要帶自己去往何處,但只要能遠遠離開那個太守府,離開那令人窒息的傷痛,便是陷阱,便是牢獄,她也心甘情願。
孔瑄也不說話,在城中東拐西橫,穿過數處街巷,最後在一個小小宅院前立住腳步,他輕輕拉起藍徽容的手,微微一帶,二人躍上牆頭,落入院中。
院落不大,房舍也僅東西各兩間,卻收拾得十分簡潔,院中藤蘿輕垂,葡架帶翠,架下幾張青石板凳,凳前一帶雙葉蘭,靜吐芬芳。星月光輝透過竹架輕輕投在雙葉蘭花之上,迷濛中流動著淡淡的溫馨。
孔瑄拉著藍徽容在院中青石凳上坐下,二人也不說話,靜靜地聞著空氣中的花香,感受著月色下的迷濛和清涼,藍徽容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勇氣重新回到胸中,她唇邊漸湧決然之意:娜木花,你等著,明天我藍徽容就要來會會你!
孔瑄似是感應到了她的心情,忽然笑道:“你等著。”說著翻牆跳了出去。
不多時,他又翻牆進來,衣襟中似捧著什麼東西,藍徽容有些好奇,問道:“這是什麼?”
孔瑄將一堆落花生抖落於石凳之上,又閃身入屋,拎了兩壺酒出來,撥開酒塞,聞了聞,嘆道:“姚嫂做事就是細緻,是我最愛的青葉酒!”
藍徽容愈發好奇,接過孔瑄遞來的酒壺:“這是哪兒?主人呢?”
孔瑄神秘一笑,坐於藍徽容身邊,仰頭飲了一口酒,剝了一粒花生丟入口中,輕聲道:“這是我家。”
藍徽容飲了一口酒,也學孔瑄的樣子剝了粒花生丟入口中,孔瑄笑道:“你學得倒是挺快的嘛!”
青葉酒入喉,甘醇清香,藍徽容壓下心中傷痛,感激地望向孔瑄:“謝謝你,不過我們這樣翻牆而入,會不會對這處主人不敬?”
孔瑄湊近一笑:“你就真的不相信,這是我家?!”見藍徽容睜大眼睛看著自己,他略略坐正,再飲一口,輕聲喚道:“容兒!”
藍徽容心神微顫,低下頭去,只聽孔瑄悠悠道:“原來你叫容兒,你是容州人嗎?”
“嗯。”
“你姓什麼?”
藍徽容猶豫片刻,輕聲道:“藍。”
“藍容?”
“嗯。”
“很美的名,藍容。”孔瑄拍拍手站了起來,微微側頭:“藍小姐,小生孔瑄,歡迎小姐光臨寒舍,如藍小姐不嫌棄,請入舍一觀。”
藍徽容隨著孔瑄在房內院中慢慢走著,時而輕飲一口青葉酒,暫時忘卻了院外的世界和剛經歷的痛楚,二人回到葡萄架下,均有了微微的醉意,藍徽容唇角微抿,雙目灼灼,望著孔瑄。
孔瑄在青石凳上躺下來,雙手墊於腦後,仰望星空:“你是第一個在我家做客的人,我這個家,連侯爺都不知曉。”
藍徽容在他身邊坐下,問道:“你的家怎麼會在這安州城?”
“我本來就是安州人士,這是我家的老宅,我雙親去世得早,自幼被師傅收養,在別處長大,這宅子就空了下來,我出師以後,闖蕩江湖,又遇上了侯爺,一直住在潭州王府內,去年路過安州,才請人休整了舊舍,雇了姚嫂常來打掃,我想著,要是等哪天我娶了媳婦,就讓她住在這裡,不用跟著我四處奔波。”孔瑄悠悠道。
藍徽容覺他這話不便接腔,默默無語,四周夜深闌寂,只聽院內蟲兒低鳴。孔瑄忽然翻身坐了起來,望向藍徽容,藍徽容覺他眸色深深,如有星光閃耀,令人無法直視,低下頭去。
孔瑄見她低下頭,目光閃爍,眉間隱有掙扎,良久方笑道:“好了,我都告訴了你我的事情,為公平起見,說說你吧。”
“我現在也是孤身一人。”沉默許久,藍徽容方艱難開口。
“你雙親呢?”
“都不在了。”藍徽容輕輕搖了搖頭,孔瑄眼中閃過心疼與疑惑:“看先前情形,你母親似與王爺還有岳將軍是相識。”
“應該是吧,但我也不清楚,母親從未與我說過。”藍徽容話語漸多:“母親很少和我說起以前的事情,我也只是隱知她與慕王爺是舊識。”
孔瑄緩緩問道:“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藍徽容醉意上湧,忽然冷笑道:“能怎麼辦?現在被困在這安州城內,我就是想走也走不了,慕王爺要怎麼處置我,隨他便好了。不過,他若是不處置我,等我做了我該做的事情,城圍一解,我可便要離開這裡,四處遨遊了。”
她站起來,仰望星空,將手圍在嘴邊,大叫一聲,淚水悄然滑落,哽咽道:“我早就不想過這樣的日子了,憋得難受,讓一切見鬼去吧!這本就不是我的事情,為什麼要讓我來做,為什麼要讓鐵牛舅舅為了我而死,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