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
這一戰,他與‘蒼山三英’惺惺相惜,結為知己,四人帶著一群少年,在蒼山縱橫馳騁,放馬青山,暢遊霧海,行俠仗義,劫富濟貧。
長於武將世家,自幼受到嚴酷訓練,野心勃勃,志在天下的他這才知道,原來也有這樣縱情歡歌的快意人生,原來青春歲月也可以這般激情飛揚。
他漸漸感覺到,她看著自己的目光與看其他人的目光有些不同,她在別人的面前可以嬌縱野蠻,但唯獨在他的面前卻總是有些羞澀無語。
他也漸漸感覺到,自己竟時時刻刻都想看到她,想看到那或笑或哭或嗔或羞的種種表情,自己,真的是喜歡上她了嗎?
但他始終都沒有忘記自己到蒼山的目的,自己的心,不可能永遠留在蒼山,他有驚天的理想與抱負,千瘡百孔、一分為二的國家在等著他,對他抱有極高期望的簡氏家族也在等著他。
半年過去,他終取得葉天羽的信任,將‘天機子’留下來的兵法諸策都細閱了一遍,並在心中暗自警惕:看來日後,若要得這天下,只怕葉天羽將是最強的對手,而蒼山這幫兄弟們如若放到戰場上,更是一員員猛將,若是齊心協力,定會天下無敵。
他觀察了很久,巧妙地在葉天鷹與慕少顏等人之間製造著矛盾,埋下了日後令這些人決裂的種子。
只有在與她相處時,他才能放下一切心機,二人徜徉在林間,馳騁在草原上,靜靜地聽她歌唱,默默地看著她情意日濃的雙眸。
那年的四月,他終向葉天羽等人提出要辭別而去,她淒迷的淚水洇濕了面頰,身形奔入大雨之中,消失不見。
弟兄們都不知道她為何這般,他的心中卻漸漸明白。大家分頭尋找,終讓他在霧海邊的那個石洞中找到了默默飲泣的她。
四目相對,不需要更多的語言,他讀懂了她的心,她也明白了他的情意,少女情懷,男兒血性,二人在那石洞中呆了三日,三日的海誓山盟,三日的繾綣痴纏,她把自己交給了他,他也憑著絕頂輕功,在那石柱上刻下了最重的誓言,還將祖母遺下的玉珮贈給了她。
激情過後,她求他不要離去,留在蒼山,那目光是那般不捨,差點就動搖了他的心,可他,終選擇要轉身離去,只能給她一個諾言:待回家稟明父母后再回蒼山接她。
她只得去求葉天羽,說想送他到容州,順道去看看容州風光。葉天羽對她極是寵愛,自是一口答應,就這樣,這群意氣風發的熱血男兒聯袂下了蒼山,從此一入紅塵,再無一人能回到那青山綠水,回到生於斯長於斯的故鄉。
容州一行,葉天羽等人竟被和國皇帝看中,招入軍中,他知大事不妙,如不趁著葉天羽尚未掌控和國軍權,先行實施自己的大計,只怕會再無一統山河的機會。
他決意早早離去,卻被她苦苦痴纏,萬般無奈下,二人在會昭山結廬亭對天而拜,結為夫婦,他好言勸慰於她,道家規森嚴,需先取得家中原諒後再來接她,方掙脫牽絆,趕回莊國。
未料回到莊國,病重的父親就要他與趙氏聯姻,趙氏是與簡氏同掌莊國兵權的武將世家,只有與趙氏聯手,才有可能實現簡氏家族奪權的夢想。為了理想與抱負,為了一統山河,他終將她的身影壓下,迎娶了趙氏為妻。
正在簡趙兩氏籌劃逼宮大計之時,她卻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也帶來了一個讓他欣喜萬分又頗覺為難的消息:她,有了他的骨肉。
趙氏善妒,她又性格剛烈,他不敢說出自己已成婚的事情,只得將她安置在了另一處地方,不料被趙氏得知,帶著人馬逼上門來,他怕功虧一簣,不敢得罪趙氏,只得命人煎了一碗墮胎藥端到她的面前。
他期盼著她能乖乖地將那藥喝下,因為那藥,並不是真正的墮胎藥,只是能令她流一點點血而已,他想著這樣能瞞天過海,先將趙氏哄走。
但她的眼神是那般空洞絕望,竟不看向自己頻頻使出的眼色,她的嘴角滲出奪目的鮮血,那淒厲的叫聲讓他心驚膽顫,眼睜睜看著她血染青裙,殺出重圍,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更令他萬萬想不到的是,多日之後,他竟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禮物’:一個已近成形的死胎,她竟還在信中冷冷地告訴他,這個死胎就是他的第一個兒子,是她用木棒生生擊打腹部流下來的。
她怎能這般烈性?他再不對,她怎能這樣對待他的孩子?他幾近瘋狂,切齒地痛恨著她,卻也於這一刻,發現自己竟然是深深的愛著她。
接下來的一年多時光,他將愛與恨埋在了心底,奪權、逼宮、登基,終率領大軍向和國進發。
他也知在這段時日,她逃回和國,回到葉天羽軍中,從軍、抗敵、激戰,在與西狄人的戰鬥中一劍守關,被和帝封為‘霓裳將軍’,他聽到她的消息,總是冷冷一笑,只想著有朝一日能踏平和國,將她擒獲,問問她,為什麼要那般狠心對待他的孩子?!他還想著要將她永遠地鎖在自己身邊,為自己生兒育女。
當成功逼反慕少顏,兵臨容州,她於烈火中出現在容州城頭,他卻發現,她好像已經忘掉了自己,她痛斥著自己,似在痛斥著一個毫無瓜葛的人,她的目光掠過自己,卻不起一絲波瀾,難道,她竟真的將自己忘記了嗎?
他不甘心,立誓一定要將她抓住,問個明明白白,不料她竟突破重圍,帶著和國太子與公主逃走,他一怒之下,終屠城三日,血洗容州。
當聽到她帶著昭惠公主前往龍城求援,他明知慕少顏可能有問題,仍置葉天羽大軍於不顧,親自帶著幾萬精兵去追捕於她。
龍城一番血戰,她和昭惠公主被逼至絕路,她渾身是血,將那幅《寒山圖》投於烈火之中,並冷冷笑道她已參破畫中玄機,如想得到寶藏便來追她,她是想保昭惠公主吧。他自然是要追捕她的,昭惠算什麼,他的目標是她。昭惠,自有手下去追的。
他親手將她擒獲,但她傲然不屈,看向自己的眼神竟是那般不屑與蔑視,這讓他怎能忍受?!他只想看到她向自己求饒,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邊,怕她再次逃走,他終狠下心來,親手廢掉了她的武功。
那一夜,她得知葉天羽死訊後,假裝暈厥,趁人不備,逃了出去,他追到懸崖邊上,眼見她決然要跳下去,恐懼萬分,那一刻,他發現自己是多麼的捨不得她,多麼的深愛著她,他苦苦地求她不要跳,求她原諒自己,還承諾要讓她做皇后,可她,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了一句:“你會遭天譴的。”便縱身跳落懸崖。
黑夜裡,她的身影瞬間便消失在他的視線中,從此,他永遠地失去了她,從此一個人孤獨地活在這個世上,做著這個寂寞的帝王,用寂廖的眼神俯視著芸芸眾生。
二十五年來,他做著他的帝王,平定局勢、開疆拓土、勵精圖治,終使這東朝帝國國力漸盛,他也經歷了數次政變與宮斗的危難,將一個個潛在的謀逆者剷除殆盡,並最終將在心底痛恨著的趙氏連根拔起,雪了當年被逼之恨。
將趙皇后賜死的那一夜,他仰望夜空,清娘,你看到了嗎?拆散我們的人,我終將她除掉了,為什麼,你要那樣決然離我而去?為什麼不再給我一次機會?
趙氏已除,內政漸穩,他卻愈發覺得孤單與寂寞,後宮妃嬪,皇子公主,都是帶著諂媚的笑望著他,雖然都是他的親人,卻無一人似她那般真心待他,再無一人,帶給他如那段歲月的快樂與幸福。
他也日漸感覺到自己正在老去,慕藩未撤,繼承人一事也猶豫不決,外憂西狄未除,他感覺有些厭煩和疲倦,這個寶座坐得這般的累而無趣,當初,為什麼要放棄那麼美好的東西來換取這個寶座呢?
可再煩再累,他還得撐下去,自己總不能拱手將這片江山讓給別人,也不能在晚年再遭受政變與宮斗,他冷眼看著慕藩與西狄決戰,冷眼看著辰兒費盡心機謀取那個太子之位。
午夜夢迴,他也時時在想,若是時光倒流,歲月重來,自己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皇陵建成的那日,他站在紫極門前,忽然發現,原來人死後,不管貴為帝王,還是賤如草民,再無分別,都是躺在冰冷的地下,佔著那小小的一方土地。
他也忽然很羨慕那些平民百姓,恩愛夫妻,死了之後還可同葬一穴,永世相伴,自己死後,會有誰相伴呢?在他心目中,她才是自己的結髮妻子,是真正願意生同衾,死同穴的人,可是卻屍骨無存。自己生前寂寞,死後也是孤家寡人,難道這就是上天對自己的懲罰嗎?
直至那日,看到辰兒握著的那半方玉珮,問清一切來龍去脈,他才知,她竟得逃大難,她當年是如何活下來的,後來又去了哪裡,嫁給了怎樣的一個人?她現在是真的死了還是依然活著?她的女兒為什麼會出現在慕少顏軍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