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四
“不,侯爺,你聽我說,一直以來,是我對不住你,能得到你的原諒,是我孔瑄三生有幸。但我今天,還是想求你這件事,望侯爺看在我是將死之人的份上,答應我。”
慕世琮五內堵塞,硬生生把淚逼回心口,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塵土,不發一言。
“侯爺,我走之後,容兒,就拜託給你了。我相信,侯爺一定能護得她的平安。”孔瑄的聲音如在半空中飄浮:“我求侯爺,不要告訴她真相。你就說,說我在海州的舅舅找上門來,我隨他去辦一件很緊要的事情。等一切風波平息,她重獲自由了,求侯爺到安州城郊象形山南的三顆並排的松樹下,我的墳前告知一聲。那處是我父母的墳墓,我會想法子和他們葬在一起的。”
慕世琮喉間痠痛難言,猛地用力甩掉孔瑄的手,吼道:“你不要和我說這些,我死都不會答應你的!”
孔瑄微笑道:“侯爺,我還有一言相勸,我藩兵力不足,終不能與朝廷對抗,撤藩是遲早的事。如果王爺能夠緩一段時間後,安排好退路,還是勸王爺激流勇退吧。侯爺您的性子,實在不宜與皇帝或是寧王這樣的人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我,真的不想你再遇到什麼風險。”
他淡淡地笑著,站起身來。慕世琮雙目圓睜,緊拉住他的手:“你要去哪裡?!你不許走!你讓我如何去見容兒,你為什麼不親自去和她說?!”
孔瑄輕嘆一聲:“侯爺,我現在這個樣子,還能去見她嗎?”
慕世琮急道:“那我這樣去說,她會相信嗎?她,她那般痴心,怎麼可能被這漏洞百出的謊言瞞過?!”
“她不相信也罷,滿天下找我也罷,但總比看著我為了她頭髮全白、面容枯竭、在她面前呻吟著死去要好。如果我真在她面前死去,只怕她會隨我而去,但我若只是失蹤,她為了找到我,便還有活下去的希望。更何況,她現在還要救她的族人,她那麼堅強,會熬過去的。”
慕世琮緊抿著嘴唇,卻始終不放手。孔瑄看著他如雕刻般的額頭,輕聲道:“侯爺,若是現在,你是我這般處境,你會怎麼做?”
慕世琮的面色漸轉慘淡,本能下想跳起來將孔瑄死死拖住,但孔瑄的這句問話又將他死死地釘在了原地。
燦爛炙熱的陽光從樹枝間灑下,樹梢,鳥兒撲愣著閃過,街道上車馬的喧囂聲和小孩子的打鬧聲隱隱飄來。慕世琮與孔瑄對望良久,終緩緩地,緩緩地鬆開了握著他的手。
他狂笑著雙手掩上面頰,淚水由指縫淌落,孔瑄慢慢跪落於地,將他緊緊抱住,低聲道:“侯爺,你多保重!我們來世,再做兄弟吧!”
五月下午的陽光曬得人有些昏昏沉沉,藍徽容坐在質子府後院廊下,望著空曠的院落,怔怔出神。心尖處的疼痛一陣陣傳來,是自己真的病了,還是發生什麼事情了?他們,怎麼還不回來?!
她呆呆地望向手中的十幾根白髮,這是她從孔瑄枕上發現的。他,到底是怎麼了?他肯定有什麼事在瞞著自己,為什麼不告訴自己?!
梅濤等人都有些怕見到她似的,遠遠的躲在前廳。院中靜寂無聲,這無言的寂靜中卻又有股暗流,每隔一刻,便讓藍徽容湧起恐懼與不安。
慕世琮面無表情的踏入府門,梅濤如逢大赦,迎上前低聲道:“侯爺,藍小姐在後院,她好像察覺到了什麼。”他又望瞭望門口,疑道:“孔郎將呢?”
慕世琮眼皮一跳,輕輕的話語中疲倦不堪:“你們該幹什麼幹什麼,若是容兒日後問起孔瑄,你們記住,就說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慕世琮在院門口默立良久,低聲一嘆,修眉俊目,終在極度的痛苦後平靜若水。落日餘暉下,他腳步輕鬆地步入院中。
藍徽容猛然抬起頭,驚喜一瞬後又有著掩不住的失望,慕世琮含笑道:“容兒怎麼這個時辰還在這裡?”
藍徽容跳了起來:“孔瑄呢?他怎麼沒和你在一起?”
慕世琮步到院中水井前,猛力拽拉井繩,打出一桶水,借冰涼的井水平息心頭激湧的痛苦。邊擦臉邊笑道:“容兒與孔瑄可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這麼凶巴巴的問我要人。”
藍徽容攥緊了手中的白髮,緩步走到慕世琮面前,直盯著他水珠流淌的面容:“告訴我,孔瑄在哪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慕世琮面色不變,將面上水珠抹乾,走至廊下竹椅中坐下,微笑道:“孔瑄在海州有個舅舅,不知從何處知曉他的消息,昨日找上門來,似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孔瑄隨他去了,說辦完那事後,就會回來。讓我轉告一聲,免得你擔心。”
“海州的舅舅?”藍徽容眉頭輕蹙,依稀記得孔瑄似是說過他母親是海州人,但他母親嫁得遠,又去世得早,似與娘家親戚沒有什麼來往,怎麼突然冒出一個舅舅來了?而且還在這個時候,竟然不與自己說一聲,就隨那人去了?
她正愣神間,慕世琮輕唉一聲帶著竹椅向後一倒,靠上牆壁,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唉,累死我了,今天陪劉相的二公子打了一天的馬球。容兒,我要去休息了,你也早些回宮吧。”說著站起身往屋內走去。
綠影一閃,藍徽容攔在了他的面前,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嚴肅:“侯爺,我要你和我說實話,孔瑄到底去了哪裡?”
慕世琮閃身擠入房門,笑道:“容兒怎麼不相信我說的話,孔瑄忙完那事就會回來的。”說著便待將房門關上。
藍徽容用力將房門一推,跟了進來,慕世琮瞪眼道:“容兒,你已和孔瑄有了婚姻之約,我和他是兄弟,你可得注意一下我的清譽。”
見藍徽容只是靜靜地望著自己,慕世琮漸漸有些慌神,心氣浮動,不忍看她的眼眸,語氣中帶上了一絲央求:“容兒,你先回宮吧。”
藍徽容雙目灼灼,盯著慕世琮:“侯爺,你也知道我與孔瑄有婚姻之約是吧?”
慕世琮將心一橫,寬去外袍,露出僅著短褂的上身來,藍徽容本能下閉上眼睛。慕世琮強笑道:“我當然知道,所以你現在速速給我出去,乖乖地回宮,免得壞了你我的清譽。”
藍徽容羞惱下漲得滿臉通紅,卻又睜開眼來,一步步向慕世琮逼近。
慕世琮手足無措,一步步後退,被她逼到桌前,退無可退,急道:“容兒,你這樣,可不像話。”
“侯爺,我想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話?”
藍徽容仰起臉,聲音極低極沉靜,卻讓慕世琮覺得有著一股自己承受不住的力量:“侯爺,我想告訴你,孔瑄若是就這樣不明不白的走了,我在這世上,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了。”
慕世琮心一沉,雙腳一軟,癱坐於凳上。藍徽容將手伸至他的面前,那十幾根白髮如飄飛的柳絮,從她指間悠悠落下,她一字一句道:“侯爺,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