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
“羿侍衛,你可以退下了。”蕭女史冷冷吩咐,生怕再出什麼岔子。羿沉默著,始終不曾再抬頭,只是對著阿黛爾微微一俯身,便站起離開。
“羿?”阿黛爾忍不住脫口低呼——然而那個人離開得是如此急速,頭也不回。
阿黛爾怔怔看著他的背影,發覺只不過短短幾日沒見,羿居然似憔悴了許多——自從來到頤景園後,深宮如海,他們就被分隔了兩處,再難見面。這十幾日來,她竟然不知道他身上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事。
她看著他一步步走遠,那一瞬,心底裡有某種不祥鋪天蓋地而來,令她幾乎要忍不住衝過去,如幼年時那樣緊緊拉住他的衣襟。
“處刑完畢,請公主驗看。”然而,就在失神剎那,卻聽到恭聲的稟告——等不及轉頭,濃重的腥味陡然撲鼻而來。阿黛爾詫異的回首,只看得一眼,就難以抑止的發出了一聲驚叫,跌進了女官的懷裡。
——大紅色錦緞墊著的托盤上,放著一顆剛斬下來的人頭,妝容尤自嚴整,但秀麗的五官卻因為恐懼而扭曲,顯得絕望猙獰。
她認得,這、就是片刻前那個跋扈宮女的人頭!
蕭女史連忙吩咐左右,“好了,拿開吧,公主不喜歡看。”
“不!”阿黛爾失聲,“我……我沒要她死啊!”
“百靈方才衝撞了公主,罪該當死——她向您祈求寬恕,卻沒有得到您的答允。”蕭女史改用希伯萊語低聲解釋,“既然公主不曾寬恕,那娘娘也只能處死她。”
阿黛爾怔在了原地,臉色蒼白,身子搖搖欲墜。
“不,不……”她摀住了臉,喃喃,“我不知道她那時候在說什麼……我、我聽不懂啊!”
“是的,是的,臣妾知道。”蕭女史眼底似也湧出一絲憐惜,“這並不能怪公主,是百靈命不好,自作自受。”
“可是……可是……”阿黛爾還是顫抖得難以自控,反覆的喃喃,“我真的聽不懂啊!”
蕭女史看了少女一眼,眼底有嘆息。
(4)
晚膳照舊是九葷九素十二道小點,滿滿的鋪了一桌。
那些奇怪的東陸菜餚和翡冷翠的晚宴完全不同,沒有西域每一餐必備的小麥麵包和紅葡萄酒,而是由魚類的翅膀和大熊的爪子為原料做成,放入了許多她所不知道的調料,散發出奇特氣息。連餐具都是兩根烏黑的奇特木條,上面鑲嵌了繁複華麗的銀線,入手沉甸甸的,竟不比銀質的餐具輕多少。阿黛爾對著琳瑯滿目的佳餚,卻是半分舉箸的心情也無。
餐後眾人退去,只留下訓禮女官和公主進行每一晚例行的禮儀講授。
阿黛爾惴惴不安地坐在案前,看著蒼老的女官面無表情地翻開一卷《女誡》——日間她的那一番舉止可謂大大失禮,不知道又要引來晚間多少的訓斥?
然而,不知為何,半晌卻無語。
寂靜裡,只聽到燭芯爆開的聲音,以及遠處高樓上傳來的歌聲笑語。
“這是今日凰羽娘娘帶來的禮單。”一張灑金箋被推到了她面前,上面用蠅頭小楷密密寫著數十行字,“請公主過目——東西已令下人們收在後院了。”
阿黛爾的華文尤自生澀,只看懂了其中幾個字。
蕭女史見她遲疑,便念了給她聽:“白玉臥佛一尊,夜明珠一匣;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伽楠念珠各兩串;滿色翡翠鐲子一對,羊脂白玉鐲子一對,紫金錁十錠,銀錁十錠,麝香十盒,龍涎香十盒,各色御用緞紗綢綾共二十四匹……”
阿黛爾微微蹙起了眉頭,沒有說話。
“滿姨,她為什麼要送那麼多禮物給我呢?她明明不喜歡我。”好容易等女官唸完了,阿黛爾詫異地開口,“而且為什麼還有佛像和念珠?——我信女神,我不要佛像。”
“公主,您不可推卻這番好意。”蕭女史放下禮單,神色嚴肅,“要知道大胤上下,從王公貴族到市井平民,無不篤信佛教——公主雖來自翡冷翠教廷,卻也需入鄉隨俗。”
“……”阿黛爾不知該如何回答。
“既然凰羽娘娘送了這麼貴重的禮物,您就該把玉佛好好的供在堂上,”蕭女史淡淡的開口,“否則便會落人口實——要知道,白日裡娘娘殺百靈,其實是殺給你看的。”
燈影憧憧,女官翻著書頁,低聲淡淡說了一句,驚得阿黛爾猛地抬頭。
“那個侍女百靈,事實上是司馬皇后生前安插在娘娘身邊的耳目,”蕭女史在燈下微微冷笑,聲音平靜從容,“娘娘心明鏡也似,只是不說而已。如今皇后薨了,便找了一個合適機會借刀將其殺了——所以公主根本不必內疚。”
阿黛爾愕然,不出聲的倒抽了一口冷氣。
“但是呢,今日的事傳出去,外面都會說公主刻薄凌人,為一個小錯生生打死貴妃的貼身侍女——倒是一箭雙鵰。”女官翻著書卷,然而卻破例沒有講授任何一章的意思,“此事遲早傳入皇上耳朵裡。只怕未見到公主之面,便會留了一個嫌惡的影子。”
阿黛爾怔在那裡。書頁上正翻到《女誡》的第九篇,裡頭是歷代大胤賢德皇后們的事蹟,記載了那些後宮的主宰者是多麼賢良淑德,“不妒”、“謙卑”、“順從”……等等等等,彷彿這個眾星拱月的深宮是如此和諧美好的地方。
然而,從這個老宮女口裡說出的事實,卻是如此觸目驚心。
蕭女史想了一想,低聲:“公主可曾知道西宮娘娘的出身?”
阿黛爾遲疑了一下:“聽說……好像不是胤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