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鏡宮”本名聖靈殿,用來收藏歷代教皇收集的聖物。因為四壁都鑲有無數面華麗的鏡子而得名——那些鏡子共計一千零一面,每一面都出自於西域名師打造,作為貢品物敬獻給女神,然後在教皇在一年一度的大彌撒上賦予這些東西神聖的屬性,收藏在翡冷翠的宮殿裡。
入夜的鏡宮裡沒有一個人,他獨自走上樓梯,無數的影子在鏡子裡徘徊。月華在鏡面上流轉,折射,讓整個宮殿煥發出一種夢幻般的光芒。
樓上還是空無一人,空空蕩蕩,只有充滿了香氣的風在吹拂。紗簾飛起,拂過地上的箱籠。那一片金色的箱籠裡有無數的珠光寶氣四射而出,和月華相互輝映,幾乎耀住了走上樓梯的人的眼睛。
——那,是教皇為唯一女兒的第二次出嫁準備的嫁妝。
為了與胤國在東陸的霸主地位相配,所以公主這次的陪嫁甚至比第一次出嫁更為奢華。整整六十四口金雕的大箱被碼放在地板上,從珠寶、織物、香料、金銀器皿到書籍、繪畫,應有盡有,極盡奢華。甚至在一側牆下還排列著一整套舉世罕見的阿爾彌雪山紫杉打造的皇室家具——放滿了整個二樓,顯示著以宗教統治西域的教皇國翡冷翠的富庶和強大。
然而,在所有的箱籠之外,卻有一個雕刻著六翼天使的純金玳瑁架子。架子上空空如也,那件新做好的嫁衣已經不知所終。
“阿黛爾?”他看了一眼衣架,低聲呼喚。
房間裡還是空無一人,只聽到隱約的風聲。他向四周看了一眼,鏡子裡,無數個“他”也同時回首,在冷月下四顧。
是又躲起來了麼?
彷彿有心靈感應一般,他穿行在宮殿裡,在一口雕刻著西番蓮圖案的大衣櫥前停下。應該是這裡了……他認得這個櫃子。
那口衣櫃已經被重新漆過,也補了金粉,和這一套精雕細作、鑲滿了寶石的新家具全無二樣。它靜默地佇立在月光裡,完全換了一副嶄新的模樣,只有把手還是沉重的鎦金玫瑰,彷彿被某種利器砍中過,留下了一條深深的缺口。
這個亨利一世時代遺留下的櫃子,對他而言熟悉得就像搖籃一樣——從小,這裡是他們兄妹兩人捉迷藏時的隱身地,也是相互舔傷口和傾訴的地方,是他們的庇護所和安全港,每次遇到不開心的事情,他們都會雙雙躲進去,任憑外面的侍女找得天翻地覆。
這是一個對他們而言意義深遠的櫃子——以至於阿黛爾遠嫁高黎時都將其帶在身邊。
而這一次,也是同樣。
西澤爾嘆了口氣,伸出手握緊了那個把手,緩緩轉動——鎦金玫瑰的把手在冷月下閃出一道微弱的冷光,彷彿是黑暗裡的某隻眼睛忽地睜開了。櫃門悄然打開。打開的瞬間,一股熟悉的、陰冷古舊的氣息撲面而來。
翡冷翠三月的風在吹拂,他伸出手拉開了門,然後,就在櫃子裡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櫃子一打開,裡面就射出了耀眼的光芒——那是無數珍珠和鑽石發出的光芒。盛裝的阿黛爾正躲在這裡面,裹著一件墜滿鑽石的潔白禮服,宛如一個孩子一樣抱著膝蓋坐著,赤著腳,將臉深深地埋在了膝上,一動不動。
她在他打開櫃子的時候沒有抬頭,彷彿知道他一定能找到。
“出來吧——阿黛爾,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看到她的模樣,西澤爾嘆了口氣,“病都還沒好就到處亂跑。如果我不來找你是不是你就不出來呢?”
然而,她還是沒動。
西澤爾有些不安,幾乎想強行扳起她的身子:“怎麼了?你在哭麼?”
“哥哥,我又看到了她……那個莉卡。”她忽然揚起了臉,帶著一種驚懼的神情看著他,“你記得麼?母親的那個侍女,褐色頭髮的莉卡。”
“她不是被關在瘋人院了麼?”他有些愕然。
“不,不,她回來了……今天在花園裡,她追著我,詛咒我,說我是魔鬼的孩子。”阿黛爾顫聲,“你知道麼?她、她竟然唱起了那首歌!那首歌!”
西澤爾蹙起了眉頭:“別理她,她只是個瘋子。”
阿黛爾用力搖頭,神經質的顫抖:“不……她不是瘋子,她說的都是真的!哥哥,哥哥,她、她說‘大胤就要亡了’!——天啊,在我嫁到高黎國之前,她也說過同樣的話!結果、結果高黎真的在一年後就滅亡了!”
“阿黛爾,”看到她的情緒逐漸繃緊,西澤爾連忙安撫,“你先出來吧。”
“不,我不出來……我害怕。”穿著嫁衣的少女卻執拗地躲在那個櫃子裡。僵持了片刻,她忽然仰起頭看著黑暗的櫃頂,用一種奇特的音調,吐出一段曲子來——
“那王后的頭顱在火裡歌唱……”
奇特的旋律彷彿能讓空氣瞬間凍結。在歌聲響起的剎那,西澤爾的臉色不自禁地變了,踉蹌著倒退了幾步,定定看著在櫃子裡的妹妹。
阿黛爾赤足穿著嫁衣,抱膝坐在櫃子裡歌唱:“她說諸王都將死去,魔鬼的孩子被殺死在聖像旁……她說諸王都將死去,魔鬼的孩子被殺死在聖像旁……”她抬頭盯著櫃頂某處,眼神漸漸渙散,彷彿中了魔一樣一直一直的反覆歌唱下去。
歌聲在空曠的鏡宮裡迴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