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五
“下個月,我會派人來西域和你聯絡,送來一切你們需要的東西,”皇帝在馬車上低聲,“加圖,最晚到明年三月,我希望看到你們的成果——我要看到西澤爾的頭顱被懸掛在十字架上!”
“是,”加圖回答,“我們絕不會辜負陛下的期望。”
“再見。”皇帝微微一笑,放下了簾子,馬車在黑暗之中朝著東方急馳而去。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遠方的遠方,風在低語,夜色裡不知有多少事情正在悄然發生和改變。台伯河靜靜流淌,空空蕩蕩的聖特古斯大教堂鐘聲夜響,撐船的撈屍人在唱著古怪地歌謠,而千里之外的龍首原上、或許還能聽到鬼哭一片。
世間一切,生滅遷流,剎那不住,謂之無常。
回首萬里,故人長絕。很多事情都過去了,很多事情還要繼續。在這一場波瀾壯闊的大國博弈舞台上,命運的輪盤還在轉動——有多少人各懷心思、爭先恐後的等待著下注?又有多少人已經悄然抽身,永遠的退出了這一場看不到盡頭的角逐?
明日當太陽從愛琴海上升起時,黑暗中的一切就會冰雪般消融無痕。
但始終有一些東西還會在那裡,就如刻入碑上的字。
那是永恆的。
阿爾彌雪山頂上風聲低語,新月如鉤。
大地在這裡結束,大海從這裡開始。月光下,那座白色孤墳沐浴著海風,閃著淡淡的微光。銀色的海浪一波一波的拍打著山崖,發出低沉寧靜的聲音,彷彿天地間有一隻溫柔的手、在輕輕拍打著搖籃中安靜沉睡的孩子。
一支紫玉簫斜插在碑前,明黃色的流蘇上綴著一個小小的同心結,一縷金發和一縷黑髮相互纏繞,在海上如銀的月光裡微微搖曳。
有風從簫孔中穿過,依稀低吟。
關於愛情的核心思想和解釋
“公主,為什麼您總是想追求那種‘純粹’的愛呢?要知道那是不存在的。”費迪南伯爵凝視著她,聲音冷酷而犀利,“無論是西澤爾,羿,楚,或者我,其實都是非常複雜的人——複雜的人是沒有純粹的愛的。”
“對我們而言,任何一種感情總是夾裹著諸多因素:權力、金錢、地位、慾望或者責任,需要小心翼翼地加以權衡和取捨,不可能單純的為了某人某事而不顧一切。”他微笑著,親吻她的手背,“或許這樣的愛,離公主您的要求有點遠——但是,卻不能說這就不是愛。要知道我們就是這樣的人——這就是我們這種人的愛。”
阿黛爾怔怔地聽著,為這樣直白大膽的宣言而顫慄。
“所以,公主,我可以毫不猶豫的說我愛您:愛您的美麗和善良,也愛您的身份和地位——您的權勢,對我來說就如您的美麗善良一樣,也是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費迪南伯爵的聲音是誠摯的,“要知道愛就是一種交換:不僅是感情的交換,也是物質的交換——你看,締結這一門婚約對我們都有好處:您會給我帶來王位和權力,我也會給你帶來安定美滿的生活。我們將成為命運的共同體。”
他頓了頓,再度重複:“公主,請接受我的愛,跟我去卡斯提亞吧!——相信我,這是您唯一可能獲得幸福的途徑。”
她望著他。那個吸血鬼伯爵的臉色蒼白而平靜,在表白的時候也不見絲毫熱忱,然而他的眼神卻是誠摯而堅定的,彷彿對於自己那一套驚世駭俗的愛情理論堅信不移。
“不,”終於,阿黛爾從他的手裡抽出手來,低聲,“如果……如果這就是你們的愛,那麼,我寧可不要。”
費迪南伯爵震了一下,臉變得比死更白。
“伯爵,我不要這樣的愛。”阿黛爾垂下了湛藍色的眼睛,將神像放到了心口上,低聲回答,“與其如此,我寧可把心裡所有的愛獻給神——因為只有神才能回報我這樣全心全意的愛,才能給予我想要的那種生活——而這世上的任何男人,都不能。”
這句話彷彿是一記重錘,令費迪南伯爵踉蹌著後退了一步,眼裡的光漸漸熄滅。
“真是無情啊,”他低聲嘆息,“我終於知道楚當初的感受了。”
阿黛爾臉色蒼白的一笑:“是啊……除了自己的感情,我還能控制什麼呢?這是我唯一能掌握的東西,如果連這樣的‘自我’都沒有了,我就徹底是個隨波逐流的傀儡了。”
費迪南伯爵沒有說話,彷彿面對這樣絕決的拒絕也無話可說。
“既然如此,我沒有別的話好說了。我也不想留給公主一個令人厭惡的印象。”沉默片刻,費迪南伯爵低聲嘆息,意味深長,“只是,我勸公主不要再糾纏於過去的事情,這對您沒好處——一切已經過去了。”
她沉默許久,終於點了點頭。
“雖然,我相信西澤爾也會設法保護你,”沉吟了一下,費迪南伯爵叮囑:“但無論如何,你還是要小心——最好隨身帶著羿留給你的天霆。”
“就是進修道院我也會帶著它。”阿黛爾嘆息,“這是羿留給我的唯一紀念。”
“那就好。”費迪南伯爵舒了一口氣,“羿也是我所敬佩的人。他和我不一樣,或許更接近公主的要求也說不定——可惜他死了。”
彷彿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說的,兩人之間忽然沉默下去,只有風聲在耳畔低語。
“那麼,”沉默許久,他望著她,眼神漸漸蒼涼,“別了?”
阿黛爾微微一笑,將手伸給了他:“是啊,別了。伯爵。”
他凝視了她片刻,忽然伸手將她擁入懷裡,親吻她的額頭和臉頰——這一次她沒有拒絕,因為知道這已經是最後的告別之吻。在那一瞬間,這個生於黑暗長於黑暗的男人眼裡彷彿終於有了一點熱度,然而那種熱情也是沉默的,彷彿冰上的火。
這一次他沒有再留戀,彷彿也知道一切已經無可挽回。費迪南伯爵最後一次吻了公主的手背,躍上窗檯,凝望著她,一步一步的退入暮色,最終消失不見。
窗檯上只留下了一支玫瑰,斜插在花瓶中,迎風微微搖動。
她知道,這將是最後一朵玫瑰了。
一個又一個,終究都匆匆離去了。誰都不曾為她停留,誰都不能給予她所需要的東西——這一生裡,她要送別多少個和自己生命緊密相關的人呢?阿黛爾頹然坐下。緩慢的抬起手,摀住了自己的臉,哭得全身發抖,卻始終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那個詛咒彷彿又在耳邊迴蕩——
“聽著:你們一生都不會得到想要的東西。哪怕身在大海也喝不到一滴水,哪怕被無數人所愛也會孤獨而死——這將是你們永生難以擺脫的詛咒。”
她握緊了手裡的銅鏡,全身漸漸顫抖。
* * *
在穿過小巷走向日落大街的時候,費迪南伯爵遇到了一個年輕的軍人。
他站在陰影裡,大約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一頭金色的長發,臉龐線條乾淨,有一種雕塑的美感,細長的眼睛裡神色淡然。身上的黑色軍服是異端審判局騎士們特有的式樣,戴著白色手套,腰間配著黑鞘的直劍。他以軍人特有的姿態站在那裡,似乎已經等待了他很久。
費迪南伯爵在看到他時候頓住了腳步,蒼白的臉上閃過了一絲殺意。
李錫尼!
翡冷翠著名的人物,異端審判局的長官,也是七人黨中的另一個重要成員。在成為西澤爾下屬之前,他是一個身手不凡的刺客。因為刺殺了意圖反叛教廷的屬國大公,成功的避免了一場正面戰爭而成為翡冷翠的英雄。
他是一個站在光明裡的刺客,和藏身黑暗裡的雷完全相反。
費迪南伯爵的手緩緩下垂,一把銀色的小刀悄然出現在指間。
“雷,好久不見。”李錫尼卻彷彿沒有察覺,淡淡道,“殿下有請。”
他微微一怔,蹙眉,抬頭看了一眼小巷的盡頭——濃重的暮色裡,依稀可以看到一輛金色的馬車停在那裡,馬車的門微開著。
費迪南伯爵警惕的看了一眼,沒有移動腳步。
“不必擔心,雷。如果想要下手,在你方才心神不定掠下高樓時,我的劍就刺穿你的咽喉了。”彷彿猜到了他心裡的想法,李錫尼聲音平靜,“殿下吩咐過:如果你是偕同公主一起出現,那麼我在第一時間便要將你格殺當場;但如果你是孤身返回的,那麼,殿下要我請你到馬車上去——他想在你離開翡冷翠之前和你做一次交談。”
“……”費迪南伯爵不做聲的吸了一口氣,“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可談的。”
“當然還有,有很多。”李錫尼臉上泛起了一點點笑意,看著這個同僚,“雷,雖然現在你已經不再是我們的同伴,也不再是七人黨的一員,但你卻是卡斯提亞的大公——西澤爾殿下依然需要你。他不會錯過任何可能對他有幫助的人。”
“是麼?”費迪南伯爵若有所思地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