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〇
“可是,阿黛爾,你難道不知道你也同樣令我痛苦麼?”西澤爾凝望著她,語聲忽然變得微妙低沉,“阿黛爾,你很殘忍——是的,非常殘忍。”
那樣的語氣彷彿針一樣刺入心臟,令她忽然間窒息。
“不要再用那種口吻和我說話,西澤爾!你要把我弄瘋了!”阿黛爾忽然間爆發地低呼出聲,再也無法忍受似的摀住了耳朵,顫慄著喃喃。“不……不!我知道你在奢望什麼……但那是不可能的!是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要妄想了!”
“不,”西澤爾抿緊了嘴唇,低聲,“那決不是妄想。”
阿黛爾無聲地喘息,竭盡全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直到顫慄漸漸停止。
“別把我弄得和你一樣瘋。”阿黛爾絕望地喃喃。“我厭倦透了,再也不能忍受。我要逃離這一切:離開翡冷翠。離開教廷,離開父親……”
“也離開我麼?”西澤爾冷靜的反問。
阿黛爾怔了一下,隨即咬著嘴唇,緩緩點頭。
西澤爾的臉變得慘白:“為了費迪南伯爵?或者,是為了——楚?”
“哈……我神通廣大無所不知的哥哥!”那個名字令阿黛爾再度顫抖了一下,蒼白著臉笑了起來,“是。促使我離開你的,的確是因為楚的生和伯爵的死——但又不僅僅是為了這些。”阿黛爾的聲音低啞而微弱,“翡冷翠對我而言是一個大牢籠,令我窒息。你們會殺死我。——不,你們正在殺死我!——若不掙脫,我就會和弄玉她們一樣!”
“你說什麼?”西澤爾定定看了她很久,低聲:“我會殺死你?我正在殺死你?”
他忽然從軟椅上站了起來,帶著一種奇特的憤怒一把握緊了她的手臂,粗暴地把她往外拖去。他是如此的用力,令她痛徹骨髓卻無法掙脫,被他一路踉蹌地帶下了台階。
“馬車呢?馬車呢!”西澤爾對台階下的侍從厲聲,“我要和公主一起去教堂!”
馬車急馳過日落大街。
駛出了翡冷翠最繁華的城區,台伯河的水漸漸變得渾濁,無聲地流入了下游的貧民區。阿黛爾坐在馬車裡,臉色蒼白而沉默。她的哥哥坐在她身側,雙手痙攣地絞在一起,也是一言不發,眼裡有火焰跳躍。
“你帶我去教堂做什麼?”終於,阿黛爾開口了,聲音冰冷,“英格拉姆勛爵的屍體應該已經在台伯河裡了。決鬥不會再舉行。”
西澤爾沒有回答,冷笑了一聲。
“為什麼你不想我可能是帶你去看費迪南伯爵的屍體呢?”他滿懷惡意地回答,“既然我派出了雷,那麼,你所愛的伯爵現在或許已經躺在聖·雪佛公墓,那個你們曾經約會過的地方——對不對,我親愛的妹妹?”
阿黛爾手指猛烈地顫抖了一下,嘴唇幾乎咬出血來。她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轉過頭去凝視著窗外的河水,不想再和身邊的人對視一眼。
太陽剛剛西斜,馬車在聖雪佛墓地門口停下。
西澤爾跳下馬車。吩咐侍從和車伕先回去,然後將手伸給身側的妹妹。然而阿黛爾沒有看他一眼,自顧自地欠身從馬車裡出來。
落日的光芒是血紅的,灑落在這一對兄妹身上,彷彿鍍上了一種淒厲不祥的色澤。風在墓地裡低語,西澤爾拉著妹妹的手一直默不作聲地往前走,走過了如林的十字架和墓碑,一直到墓地的白石甬道快要走完,都沒有停下的意圖。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阿黛爾終於忍不住低聲。
“跟我來,阿黛爾。”他卻只是漠然回答,抓緊了她的手。“不要懷疑,不要掙扎,就像八歲之前那樣,牽著我的手跟我來——今天我必然會給你一個答案。”
在說著這樣的話時,他們已經走上了高大的台階,站到了晝夜之門下。
聖特古斯大教堂還在進行著全面裝修。如今也不是祈禱日,沒有對外開放,更沒有一個教民。工匠們已經歇息了,巨大的門半開著,宛如一隻深邃神秘的眼睛,(奇*書*網*.*整*理*提*供)靜靜盯著這兩個穿過墓園來到的兄妹。
有風在碑間低吟,彷彿神的嘆息。
西澤爾在巨大的拱門下停了一下腳步,回過身看著阿黛爾,而他的妹妹卻正在抬起頭,看著門上那一組栩栩如生地浮雕——
“阿黛爾。”西澤爾深深吸了一口氣,凝視著妹妹,“我知道你一直以來都想知道所有事情,也一直在追查。所以你才會一再的來到這裡,並且接近拉菲爾他們。是不是?”
“是的。”她有些吃驚,他居然是明白她的,“我不想憑空背負這種罪名。”
“為什麼不遺忘呢?”他嘆息,“選擇遺忘,或許更輕鬆。”
“不,”阿黛爾喃喃。“女神說過:人可以遺忘和原諒。但,必須要知道真相。”
“真相?呵——跟我來吧。”西澤爾看了她許久,笑容忽然變得愉快:“如果你足夠勇敢。”
不由她遲疑和反抗,他拉著她,一步跨過了那道晝夜之門。
陰冷凌亂的氣息撲面而來。
已經是黃昏日落,正在進行百年一度大修的聖特古斯大教堂裡空無一人,玫瑰窗因為要重新鑲嵌彩色玻璃而被封起來,百葉窗也關閉了,吊燈在空曠的聖殿裡燃燒,光線幽暗。女神像被布匹包裹起來,彷彿一個巨大的繭,工匠都回去休息了,只有腳手架搭在那裡,油漆和顏料擺放得到處都是。
西澤爾拉著妹妹,站在恢宏華麗的聖殿內,唇角露出了一絲莫測的笑意。
“阿黛爾,閉上眼睛。”他低聲道,“跟我來。”
阿黛爾愕然地看著他,忽然覺得莫名的恐懼:“你要做什麼?”
“閉上眼睛。”西澤爾道,語氣不容置疑,“如果你要知道想知道的那些事情。”
她顫抖了一下,彷彿覺得某種逼人而來的不祥魔力。遲疑了許久,好奇心和探究一切的衝動畢竟佔了上風,她終於還是無聲地闔上了眼睛,長長睫毛如同一對顫抖翅膀的蝴蝶。
西澤爾無聲笑了一下,解下了肩頭的綬帶,矇住了她的眼睛。把她冰冷纖細的手握在手心裡,一步步沿著長長的走廊走了過去。
傳說聖特古斯大教堂有九百九十九間房間,佈局宏大而複雜,甚至連一生在裡面侍奉神的神父和修女都未必能走完整個建築。然而,西澤爾卻駕輕就熟地沿著那昏暗的走道走下去,路過一間又一間偏廳,彷彿對這裡瞭如指掌。
那些房間都關著門,厚重的天鵝絨窗簾低垂著,裡面黑暗不見底。他們的腳步聲響起在空曠的教堂裡,一聲,又一聲,激起幽遠的回音,彷彿一步一步踩踏在虛無之中——奇異的是,他們兩個人一起走著,卻只有一個腳步聲,彷彿一個聯體嬰兒。
阿黛爾彷彿也覺察到了這一點,呼吸微微有些紊亂,握緊了他的手。
不知從哪裡吹來的風在黑暗的廊道里吹拂,發出低低的可怕的聲音。黑暗中彷彿有女人的聲音在歌唱或者大笑。
“不!”不知道聽到了什麼,她忽然間全身一顫,臉色大變。
西澤爾立刻伸過手摀住了她的耳朵,抱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