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
這幾年來,經過了那麼多的風雨坎珂,你終於是成長了啊……變得讓我這個旁觀者都如此欽佩和景慕。真是了不起。說不定,你能從父兄的陰影裡逃出來也未可知。
他在黑暗裡寫完了那封給翡冷翠的信,摺疊好放入懷裡,銀刀無聲的旋轉,微微一揚手,一支玫瑰,唰的一聲落下,無聲無息地直插入靈前的供桌上。
玫瑰在落滿了灰燼的香爐裡搖曳著,散發出幽幽的清香。
明年季候風吹向翡冷翠的時候,阿黛爾公主,我們就能回到故鄉去了。到那個時候,把你交到西澤爾手上,我就可以從黑暗裡脫身了——
可惜,你卻還不能。
(下)
聖格里高利歷30年3月,熙寧帝駕崩,大胤宣佈國喪。同年六月,胤國大軍攻破房陵關,長達兩年的越國遺民起義終告失敗,城破後被殺者達十五萬餘,血染龍首原。
九月,攝政王公子楚即位,改元承久,是為東陸後世傳說的昭德皇帝。
次年三月,在東陸季候風吹向西域之時,應教皇的再三請求,昭德皇帝下詔將守孝滿一年的寡嫂、翡冷翠的阿黛爾公主以最高的禮儀送歸西域,封號端懿明慧皇后,附上了當初陪嫁的所有禮物。為了讓公主在回去的路途上有人服侍,皇帝同時將頤景園裡的所有侍女都賜與了她——其中,就包括了一直照顧她的蕭女史。
那個在大胤深宮服侍了三十年的老婦聽得詔書,不易覺察的鬆了一口氣。當日下午,當一行即將離開東陸去往翡冷翠的宮人在偏殿向皇帝跪拜完之後,蕭女史出人意料的屈膝上前,低聲對皇帝稟告了一句什麼。
不知道她說了什麼,昭德皇帝臉上出現了略帶吃驚的表情,但立刻被掩飾過去。他並沒有當場多詰問,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轉頭望著前來辭行的皇后,微笑:“如今是四月,陌上花開,皇后可緩緩而歸。”
“謝聖上隆恩。”阿黛爾公主也是淡淡的回答,“願皇上善待越國遺民。”
金座上的皇帝點頭承諾,然後在她起身時候,他忽然微微欠身,臉色凝重地說了一句什麼。阿黛爾公主身子猛然一震,卻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是轉身站起,抱著天霆劍離開了這座囚禁了她兩年的城市。
在出帝都的時候,她甚至沒有回顧一次。雖然知道那個人就在高樓上默默目送。
一切都結束了。
華麗的車隊穿出了玄武門,向著龍首原深處奔去,聲勢浩大。
和兩年前來時一樣,初春的原野上開滿了赤膽花,一簇又一簇,彷彿鮮血潑地。然而她坐在馬車裡,遠遠看著,眼睛卻彷彿蒙上了一層白色的霧氣——這一切,彷彿和她來的時候一模一樣。只是身側陪伴她來的人,都已經永遠的長眠在了這裡。
她把幾乎所有的感情都留在了這片土地上。只帶回了兩樣東西:放著蘇婭嬤嬤骨灰的黑色玉盒,以及羿留下的佩劍天霆。
蕭女史凝望著她蒼白秀麗的側臉,嘆息:“公主,你瘦了很多。”
“難免的,曼姨,”阿黛爾淡淡回答,此時她的華語已經說的非常流利,“要知道我自從來了東陸就一直生病,幾乎把命都送了。”
“公子好像也瘦了很多,”馬車裡沒有其他人,蕭女史喃喃,“想必當皇帝很辛苦。”
“是麼?”阿黛爾微微笑了一笑,漠然回答:“那是他夢寐以求的,又怎麼會覺得辛苦?”
“……”蕭女史沉默了一剎,彷彿有埋藏已久某種話到了舌尖,卻又被吞下。
馬車沿著官道飛奔,馳騁在龍首原深處。挑簾看去,赤膽如血潑地。道旁還散落著一些輜重戰車,白骨纍纍,卻是數月前那場戰爭的殘骸。阿黛爾靜靜凝望著那些死去的鬼魂遊蕩在原野上,眼神平靜,再也不復初見時的乍驚乍喜。
身側的天霆陡然低吟。阿黛爾一驚: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又看到碧草深處微微一動,似有一條巨大蛇蜿蜒著消失,和來時看到的一模一樣。
旁邊的人沒有絲毫覺察,只有駕車的駿馬彷彿察覺到了突如其來的邪氣,忽然間驚嘶一聲,人立而起。驚動了所有人。侍從上來驚呼萬死。公主卻並未責怪,只吩咐先檢驗了馬匹是否無事再繼續上路。
當侍從們停下檢查時。公主挑簾往外看,臉色卻微微變了一下道路地不遠處,在夕照裡,佇立著一座巨大的墳冢,上面開滿了血紅色的花朵。密密麻麻,彷彿從地獄裡怒放出來,浸染在血色的夕陽裡,顯得慘烈而不祥。
方才那一條巨蛇,似乎就是鑽入了這座“英雄冢”。
那是無數越國戰士的葬骨之地。
然而公主並未有絲毫的畏懼,只是發出了長長的嘆息。不顧女官的阻攔,逕自挑簾從車內走出,緩步來到那一座開滿了血紅色花朵的墳冢前。她站在原野深處,默默的佇立了許久,彷彿和土下長眠的某個人喃喃作別。
和煦的風吹來,原野上無數花朵簌簌搖擺,殷紅如血,彷彿在和她無聲告別。忽然一抬頭,她竟看到那條巨大的蛇就盤繞在墳上,吞吐著黑色的信子!
那條巨大的蛇盤繞在墳上,一雙眼睛冷冷地注視著墓前祭拜的少女,然而彷彿畏懼著什麼,幾次吞吐信子,卻終究不敢上前。夕陽的光線穿過了它的身子,虛無若霧,每一片鱗片上都浮凸出一張苦痛呼號的人臉。
阿黛爾並不害怕——她抱著羿遺留下的那把劍,長久地站在巨大的墳冢前,任青色的風吹起她的金發。那一瞬,她想起了許多年前他們在大競技場裡的初次相逢,想起命運是這樣把他們帶到了一起,相依為命,最終卻又被命運潮流捲著,身不由己的各奔東西。
羿……我要回去了。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了。你曾經發誓永遠守護我,而如今卻獨自回到了故國泥土下,和你的族人親人團聚,留下了我一個人。
你終究還是把我丟下了。
青色的風在原野上吹拂,輕柔和煦,風裡有濛濛細雨灑下。她抬頭望著東陸的方向,將蒼白的臉仰起在天地之間,任憑雨水濡濕臉頰,喃喃自語。
在準備轉身離開的一剎,阿黛爾眼角一亮,忽然定住了身,不敢相信的回頭。是的,墳冢的青青碧草之間竟然斜插著一支玫瑰!
尤自沾著露水,在滿眼的赤膽之中怒放。
“雷?是你麼?”她驚喜萬分,對著天空低聲:“感謝神。雪谷那一戰,你居然沒有死?”
風掠過天宇,沒有人回答。
“不過等回到了翡冷翠,連你也要離開我了。是不是?”她輕聲嘆息。
風吹過龍首原,發出一縷悠長的聲音,碧草如浪起伏,點點赤膽殷紅如血。
“走吧,公主。”年老的女官低聲,“這裡很陰邪,日落後不能久留。”
看到老婦到來。那條巨蛇忽然捲起了身子,口中發出噝噝聲。露出一個猙獰的笑,閃電般的伸直了身子,猛撲過來。蕭女史看不到這一切,阿黛爾卻大吃一驚,下意識的上前一步擋在蕭女史的身前,抬起了手。
虛無之蛇撲到了她身上。忽然間彷彿被燙傷一樣,發出了可怖的叫聲,整個身子蜷縮起來!蛇在猛烈滾動,身上的鱗片一片片掉落在地,露出血紅色的內臟——掉落的每一片鱗片都化成了一個灰色的魂魄,在風中嘶叫著,痛苦萬分。
那些散開的魂魄睜大眼睛盯著她,發出苦痛而恐懼的叫聲,漸漸在夕陽下灰飛煙滅。蛇在翻滾,絕望而痛苦,血紅色的肌膚越露越多——在那一剎,不知道是不是出於絕望,掙扎的巨蛇忽然張開了嘴,一下子咬住了自己的尾部!
“啊!”阿黛爾終於忍不住驚呼出來,倒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