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
她的聲音漸漸微弱,那一瞬,迴光返照般的,嬤嬤的臉上忽然出現了扭曲的恐懼,直直看著阿黛爾帶淚的臉,伸出手來,發出了一聲尖利的大叫:“神,神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在這裡!魔鬼就藏在這裡!”
垂死之人忽然伸出手,直直抓向床頭的公主,尖利的指甲劃破了她的眉梢。
侍女們失聲驚呼,連忙上來將公主拉開,然而彷彿被某種神奇的力量附身,蘇婭嬤嬤竟然直挺挺的坐了起來,死死的盯著阿黛爾,發出了一連串尖利的囈語:“看到了麼?看到了麼!神啊,那、那是死亡之眼!是美杜莎的眼睛!”
“我看見了……看見了!——聖特古斯大教堂底下……那座地宮裡關著魔鬼!教堂的聖像下,是血池!——神啊,火還沒熄……那罪惡的火還有沒熄!——王后的頭顱還吊在刑架上,在火裡唱著歌……在唱著歌!”
尖利的指甲抓破了她的眼瞼,阿黛爾被侍女拉開,驚愕萬分地看著宛如瘋狂的嬤嬤——那種自幼熟悉的慈愛的臉上居然籠罩了一層完全不熟悉的扭曲表情,蒼白乾枯的手指迅速在身上劃著十字,喃喃翕動著嘴唇,彷彿面對著一個惡魔。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垂死的人淒厲地喃喃,聲音逐漸微弱。
然而每一句話,卻都彷彿雷霆一樣震碎了她的神智。
眼看著蘇婭嬤嬤已是不行了,蕭女史輕輕走過來,輕輕拉開公主,然後命人進來將垂死的嬤嬤抬出房外,放入荒僻的後院——按宮裡規矩,下人不能在房間裡嚥氣,須抬到指定的居所,趁著尚自溫軟擦乾身體換上壽服,才能不髒了宮裡的地方。
“公主,你沒事麼?”蕭女史看著失魂落魄的少女,溫言,“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女官湊過去,查看公主被抓出兩道細細血痕的眼睛。忽然間,阿黛爾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推開來攙扶的侍女:“別管我……”
“讓公主去吧。”蕭女史這次沒有責怪她的失禮,只是嘆了口氣,“讓她安靜一下。”
* * *
那一日,侍女們忙得顧不過來,沒有人知道西域的翡冷翠公主到底去了哪裡。所有人都以為她不過是太過傷心,也有意讓公主一個人靜一靜——結果到了晚膳時間,到了訓讀時間,甚至到了就寢時間,頤景園裡都看不到公主的身影。
蕭女史派人去門口的耳房裡打聽,結果羿卻表示今日同樣也沒有見到公主。宮人不敢報告朝廷,連夜帶人稟燭在整個宮裡找得天翻地覆,卻還是一無所獲。
在人心惶惶時,只有羿是平靜的。
跟隨公主這許多年,他幾乎知道她的每一個細小的習慣:在這樣的時候,她定然是一個人躲了起來——就如她在翡冷翠時一樣。
他搖了搖頭,走入了夜色。
七、空鏡子
(1)
只有在絕對的黑暗裡,她才會感覺平靜——彷彿回到了母親的*。
阿黛爾抱著膝蓋坐在櫃子裡,聽著外面的喧囂聲來了又去——頤景園如此廣大,西域教皇給女兒的陪嫁又是如此豐厚,堆放禮物的房間多達上百間,自然沒有人會想到那個尊貴的小公主此刻居然躲在了這一個不起眼的空櫃子裡。
當人聲漸漸寂靜的時候,她將身子蜷縮起來,伏在膝蓋上,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急促而清淺,彷彿有一個人在黑暗中踮著腳、在木質的地板上輕靈地舞蹈。
她聆聽著自己的身體裡的聲音,彷彿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魔鬼的孩子!”
——在臨死前那一瞬,慈愛嬤嬤的眼睛裡居然露出了這樣的恐懼和厭惡,恍然如陌生人。
連嬤嬤都說她是魔鬼的孩子!
阿黛爾只覺得自己的心激烈地跳動著,淚水再度奪眶而出。黑暗裡,她的指尖觸碰到了垂落的項鏈。咔噠一聲輕響,藍寶石的墜子打開了,那個少年在黑暗裡凝視著她。
“阿黛爾,”他說,“等著我。”
淚水無聲的滑落臉頰,她將臉埋在膝蓋裡,肩膀顫抖。
不知道在黑暗裡獨自呆了多久,推開門走出櫃子的時候,才發現外面已經是子夜時分。
月光從東陸特有的木質窗格里穿入,空蕩蕩的房間裡,各種價值連城的寶物發出幽幽的暗彩,她站在淒清的月色中,忽然聽到了一種若有若無的聲音——那種聲音是難以形容的,,彷彿歌聲,又彷彿某種樂器的聲音。縹緲悠遠,瀰漫在夜裡。
阿黛爾忽然怔住了:自從入住頤景園後,她已經是第七次在午夜聽到這種聲音了。
剛開始,她還以為是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頤風園就在上風向,夜夜笙歌不息。然而很快她就知道錯了,因為那個聲音是如此的哀婉悱惻,清冷不沾絲毫煙火氣,完全不像是醉生夢死的盛宴裡所有。細心留意,她發現那個聲音其實似乎是從逆風的方向傳來——
那個地方,卻是隔壁荒蕪已久頤音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