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
“此乃一個時辰前剛擬好的極秘旨意,過眼的不過三個人,”穆先生低語,“幸好被我們的秘密眼線看見了,連夜把消息傳了出來。”
“真是有理有據,擲地有聲,連我聽了都心生慚愧之意,恨不能立時以死謝罪。”公子楚嘆息著,發出一聲冷笑,“看來徽之這一回是真的發狠了啊——忽然做此決定,是什麼刺激到他了麼?”
“公子猜對了,”穆先生頷首,“大概是因為前幾日淮朔兩州的叛亂吧。”
“飢民叛亂,又怎生扯到我身上?”公子楚一時間倒是有點詫異,“朝廷幾番派兵久攻不下,倒有越演越烈之勢——這難道也和我相干?”
“本也和公子毫不相干,”穆先生苦笑,摸了摸下巴,“只是日前方閣老和張尚書聯合上了一個奏章,說幾番損兵折將,朝中已無可用之人,放眼整個大胤,只能請公子重新出山才可扭轉乾坤,否則社稷危矣。”
“方閣老?扭轉乾坤?”公子楚詫然,隨即明白過來,也是苦笑,“哦,我這位前任泰山老丈人,還真的是怕皇帝忘了昔年的殺心,要把我再度放到火上烤啊。”
“……”穆先生嘆了口氣。
那一道奏章觸動了熙寧帝心裡那個隱秘的疤,群臣越是盛讚公子英武蓋世雄才大略,非其不能力挽狂瀾拯救大胤,便越是令皇帝心中的憎恨怒火熊熊燃燒——昔年那強行壓下的念頭再度湧上了心頭,而且越發無法忍耐。
“是誰在背後指使?”公子楚冷冷問。
“我猜……”穆先生蹙眉,看了看皇宮的方向,壓低了聲音,“還是宮裡的那個人吧?”
公子楚微微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修長的手指握緊到指節發白。
那個人……又是那個女人。就像是一條伏在皇帝身側的毒蛇,日夜盤桓著,吐著冰冷的蛇信,將毒液灌注在尖利的牙齒內,隨時準備著暴起噬人——等了那麼多時間,今夜終於發出了致命一擊麼?
“旨意幾時下達?”他轉過身,靜靜問。
“明日午時。”穆先生低聲。
聽得如此噩耗,公子楚卻並無驚慌,微微頷首:“也對,這般重大的決定,必然要越快執行越好——夜長夢多,遲則生變。怪不得我方才和止水秘密返回時,已經發覺頤風園外有伏兵,已經秘密監控了各處出口。”
“公子,事到如今,如何應對?聖旨明日便下,事情之急,遠出我們的預料。”穆先生蹙眉,有些憂心的看著他,“現在有上中下三策,不知公子將做何選擇?”
公子楚笑:“先讓我聽聽下策吧。”
穆先生笑了一笑:“馬上彙集門客,讓止水護著公子連夜離開天極城,以公子那匹月照獅子馬的腳力,天亮可以向南到達衛國境內——到了那裡,公子蘇自然會庇護公子。”
“公子蘇?”公子楚低聲,不置可否,“他也只是王儲,不是國君。”
穆先生道:“但衛國國君想讓公子成為乘龍快婿已非一日。”
“呵,”公子楚冷冷道,“這種情況下若和衛國聯姻,與入贅為傀儡有和區別?若是如此,日後不要說我自己,連整個大胤都可能成為衛國的囊中之物!此的確為下策,不足論。”
“或者……”穆先生沉吟著,試探,“以公子之能,或可一戰?”
“一戰?”公子楚冷笑起來,“難道要我和皇帝正面決裂、開啟內戰之幕麼?”
“我想公子也不會如此硬碰硬的來,所以只是中策而已。”穆先生心下一定,揚了一下眉毛,話說得順暢了很多,“大胤不能再經歷一次動亂——否則,淮朔兩州叛亂未平,北邊越國遺民虎視眈眈,若是給了他們可乘之機,應該不是公子想要看到的結果。”
“先生知我,”公子楚微笑起來,“所以,我不會反抗皇帝的旨意。”
“可是,難道就束手就擒?這可不是公子的風格。”穆先生低聲道,忽地看著他笑了,“如此看來,老朽料的不錯——剩下的上策,已經在公子胸中了吧?”
他的話到了一半隨即停住,因為看到公子用目光示意他閉口,然後伸出手來,蘸了蘸杯中冰冷的殘茶,在案上寫了什麼。
穆先生看了一眼,忽地怔了一下。
公子楚隨即伸手抹去了水漬,微微一笑:“世人都說我有門客三千,其實三千門客卻抵不過梅蘭竹菊四士。那四位裡,除了你天機謀士穆聽竹,尚有蘭溪醫隱華遠安,ju花之刺歐冶止水——但剩下的一位,卻從來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穆先生沉默了許久,喃喃:“果然公子早有打算。”
“其實我很高興這一天比我預料的提前來了。”公子楚冷笑,“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安危系在皇帝的仁慈上——這幾年來我走在刀尖之上,日夜等待著的不過就是這一刻。”
“呵,那就好。”穆先生吐出一口氣來,微笑,“公子最近有點反常,我還以為是失去了平日的判斷力呢。”
公子楚頓了一下,眼裡閃過微微的窘態,手下意識探入了懷裡。
“不會了。”他低下頭去把玩著那支紫玉簫,神情有點恍惚,聲音卻有一絲傷感,“我一貫不是那樣的人,先生應該知道。”
“我不是那樣的人,”停頓了許久,他忽然嘆息:“否則十六妹也不會死。”
穆先生知道他話中的深意,只有嘆息而已。
公子楚凝望著窗外,似乎在綿密的雨聲裡急速的權衡著各方利害,忽地開口:“穆先生,請替我叫止水進來——有兩封非常重要的信,要他親自替我轉交。”
“是。”知道自己所能做的已經結束,穆先生領命退出。
“連夜解散門客,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令其暫時不要有任何動作。”公子一一吩咐,語氣平靜,忽地上前一揖,“此番舜華以性命相托,萬望先生勿辭。”
穆先生長身而起,深深一禮:“國士遇我,國士報之——在下願為公子肝腦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