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
無論在東陸還是西域的記載裡,熙寧帝十一年六月。東陸霸主國大胤和西域教皇國翡冷翠的聯姻都是一時無雙大事,幾可決定十年內天下的格局和走向。
然而,那一場曠世婚典在開始時,卻已經被某種不祥的陰影籠罩。
大典當日,天色如墨,驚電縱橫。整個天地間被狂暴的雷聲淹沒。一直到正午時分大雨才稍稍小了些。然而已經是六月初地盛夏時分,半空裡卻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那雨非常奇詭。冰冷如雪,中間還夾雜著一粒粒的冰珠,讓天極城的空氣一下子凜冽如冬日。
穿著夏日輕薄宮裝的侍女們在雨中瑟瑟發抖,小黃門也個個面色青白。各國來賀的貴族們聚集在祈年殿,驚詫地看著這一反常的天象,無不變色,私下議論紛紛。
這分明是不祥之兆——尤其在迎娶這樣一個素有惡名的皇后之時,更是讓人猜測不已。何況在這次的大婚典禮上,作為皇帝唯一兄長的公子楚並未出現,似乎更是坐實了不久前帝都裡關於皇室兩兄弟反目的傳言。
然而,當大胤的新皇后在雨中踏出鳳輿時,所有的議論聲嘎然中止。
冰冷的雨還在不停的下,一柄曲柄九鳳黃金傘迎在鳳輿旁,亭亭如蓋。在雨中拾級而上的翡冷翠公主一手持著教皇賜與的金杖,一手捧著一束血紅的玫瑰,在女官的扶持之下沿著祈年殿的台階一步步走上來。
為了迎合東陸的風俗,她戴著珍珠墜成的面幕,然而嫁衣卻是西域式的純白色——那一件華麗的嫁衣長達一丈有餘,裙襬上面墜滿了鑽石和珍珠,一展開、宛如銀河天流洩地。十二位侍女小心翼翼地捧著她的裙襬,一起緩步走上婚禮的殿堂。
就在那一瞬,天際密佈的烏雲忽然散開,一線陽光裂雲而出,正好射落在她身上!
剎那之間,整個祈年殿內外響起了低低如浪潮一樣的驚嘆聲。
“那位翡冷翠的公主彷彿是從上古神話中走來,她的美貌令最智慧的長者都肅然起敬”——在她離去後很久,大胤還流傳著關於她的種種傳說。
然而只有一個人自始至終不曾有絲毫動容——那是她的夫君、大胤的帝君熙寧帝。
那個蒼白病弱的少年皇帝站在深遠莊嚴的大殿那一頭,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從白玉台階上走來,步步生姿、宛如神仙中人,臉上卻沒有絲毫的表情,彷彿只是看著一個與自己全無相關的陌生人,眼裡隱隱有著警惕。
在所有人看來,那一對年貌相當的新郎新娘,並肩站在華麗宏偉的大殿下,顯得如此出眾奪目,宛如龍鳳凌駕於九霄。
司儀唱誦祝酒,各方貴賓一起起身道賀,聲音震動帝都。
然而,從拜天地宗親,一直到“合酒”,皇帝的臉色依舊是淡漠的,只是配合著司儀機械地舉行著一道又一道繁複的皇家儀式,不時轉過頭去、發出壓低的咳嗽聲,目光居然完全不落到皇后身上半分。而皇后臉上籠罩著珍珠面幕,也是看不到表情,只覺氣色也是不好,身子幾度搖晃,全靠身旁的蕭女史扶持。
“合酒”又稱合歡酒,乃是東陸婚禮中最重要的一環。一對龍鳳翡翠玉杯以線相連,新郎新娘各執其一,相對飲酒。儀式意義深遠:酒杯一分為二,象徵夫婦原為二體;以線連柄,則像征兩人通過婚姻而相連;合之則一,象徵夫婦雖兩體猶一心。新婚夫婦在酒筵上共吃一鼎所調製的菜餚,同喝一壺倒出之酒,象徵從此之後夫妻間互敬互愛、親密無間。
皇帝和皇后各自伸出手,拿走了一杯酒,先各自飲了一口,然後交杯對飲。
在華麗的珠冠之下,阿黛爾臉色蒼白地低下頭,看到了遞來的酒杯。玉杯的杯口上某一處留著濕潤的唇印,她微微側過頭,小心的避開那處,淺嘗了一口。那隻手隨即收回,舉動之迅速,彷彿被毒蛇咬了一口,令她不自禁的浮出一個苦笑。
司儀祝誦完畢,上前將杯上的紅線解下,將兩端分別系在兩人的手腕上,象徵著一生一世永不分離。周圍觀禮的貴族們發出了恭賀的聲音,震動天宇。
自始至終,他們之間一直瀰漫著冰冷而遙遠的氣息,不僅是視線,甚至連身子都不曾靠近到三尺之內,彷彿中間隔了一條深不見底的鴻溝。
那一杯合歡酒,不知道是用什麼材料釀成,一杯下去居然在她的胸臆裡燃起了火,燒得她心肺灼痛。
那一瞬,雖然站在萬眾之中,某種恐懼卻忽然壓頂而來。
不對!這、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就和當年喝下母親毒酒的時候一模一樣!
哥哥!哥哥!
阿黛爾下意識的抬起手,按向絞痛的心口——然而手腕被那根紅線繫著,根本無法抬起。眼前的珍面幕在晃動,晃得這樣厲害,視野裡彷彿到處都是重疊的影子。
她張了張口,終究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頹然倒地。
大殿內忽然鴉雀無聲。在合酒完畢後,所有人都看到玉杯從皇帝和皇后手中忽然跌落,發出清脆的裂響——與此同時,帝后兩人同時伸出手摀住心口,雙雙倒地!
那一瞬,整個祈年殿震驚得鴉雀無聲,片刻後才發出驚天動地的驚呼。
蕭女史在她倒地前的瞬間撲了上來,將皇后抱在了懷裡,撕心裂肺地呼喊。那一瞬的刺痛令她眼前一片空白,彷彿回到了多年前在雪地裡尋找自己孩子屍體的一夜——她發誓要保護的這個孩子,還是在她眼前失去了生命!
“是她!是她!”平日冷靜沉默的蕭女史忽然不顧一切地叫了起來,完全忘記了忌諱,瘋狂的厲呼,“是貴妃下的毒!一定是貴妃下的毒手!——快來人……快來人!”
大內總管端康在混亂的人群中看著這一切,往後一退,身形消失在了紛亂的人群裡。
十三、譬如朝露
六月六日,暴雨歇止,天色陰鬱。
在大胤王室的婚典上,出現了令天下震驚的劇變
在無數到賀貴族的眾目睽睽之下,大胤皇帝和新皇后在對飲完合歡酒後忽然倒下,呈現出中毒的症狀,昏迷不醒。列席的諸國貴族面面相覷,驚慌之下正欲紛紛告辭離席,忽然間卻有人發出慘叫,捂著胸腹,伸手直指婚宴上的酒席,發出“有毒”的驚呼,陸續面色蒼白的倒地,手足抽搐。
一片嘩然之中,司儀不知所措,總管不知所終,整個祈年殿前混亂不堪。
大胤的幾個元老都是耄耋老人,歷侍三朝,深諳政局,善於玩弄權術隨風轉舵,但面對此等激變,卻一時間回不過神來。三朝元老方船山臉色雪白,鬚髮顫抖,只是搓著手在殿上跺腳。御林軍首領恆易將軍沖上殿來,請示在座大胤元老該不該阻攔這些身份顯貴的各國來賓。然而方閣老生怕承擔責任,便推諉其他兩位元老共同商議。
一片混亂之中,不等幾位老臣商量出個頭緒,局面已經瀕臨失控。
雖然得不到上頭的指令,但事情關係重大,生怕凶手就混在其中趁機逃脫,御林軍首領恆易將軍當機立斷,命軍隊把守住了大殿的各處出口,不讓列席的貴族們擅自離開。然而混亂中還是不停的有人中毒倒下,慘呼連連,令所有人更加驚慌不安,覺得那個隱形的凶手就躲藏在人群中間,情緒漸漸瀕臨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