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
“是麼?”凰羽夫人懶懶道,“那你開心了麼?”“開心?”熙寧帝又是一怔,臉色煞白。“是啊……舜華是你的心頭之刺,如今拔去了,是否開心?”凰羽夫人
吐了一口白煙,眼神朦朧地看著他,有些放肆地低笑起來,“徽之……你這失魂落魄的樣子,可不像是一個剛剛親手賜死了自己兄弟的帝君啊!”“我……”熙寧帝怔了半晌,手裡的金盒頹然落地,一方玉璽滾落出
來。凰羽夫人有些詫異:“呀!這是大胤皇帝的玉璽,如何帶來這裡?”“我怕有人偷了它去,不敢放在御書房——”熙寧帝連忙俯身撿起玉
璽,重新緊緊抱在懷裡,有些神經質地左顧右盼,彷彿提防著空氣中看不見的敵人,不住地咳嗽,“有人想把它偷走……咳咳,他們都想把它偷走!把我的國家偷走!阿嘉,阿嘉——”
他把玉璽放入她懷裡:“替我收著。”“什麼?”凰羽夫人吃了一驚,“你說什麼?”熙寧帝握緊她的手,把玉璽放在她的手心裡,緊張地四顧:“阿嘉,幫
我看著它,別讓人偷走了!他們、他們都想偷我的東西……想偷我的國家!
咳咳,我、我得把它好好收起來,千萬別讓那些人看見了。”“徽之?”凰羽夫人詫異地看著他,終於覺察出了不對勁。“你怎麼了?病了麼?”她抬起手按在他滿是虛汗的額頭上,發現那裡
燙得驚人,不由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天,你燒得厲害!御醫呢?快叫御醫來!”“不,不要叫他們來。”熙寧帝卻是神經質地喃喃,“他們都想偷我的東西……”
“說什麼胡話!”凰羽夫人低叱,用錦被裹住少年瑟瑟發抖的身體,探著他的額頭,“病得這麼厲害,怎麼能不看醫生?這幾天你一個人待在養心殿,燒成這樣都沒人發現麼?那群該殺的奴才!”
熙寧帝只是伏在她懷裡劇烈地咳嗽,身體滾燙。
“不,不行……”彷彿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他忽然直起身子,離開她,“會把病傳給你的!阿嘉……別靠近我。我要死了……別靠近我!”她放下了煙筒,有些啼笑皆非地看著這個神經質的少年,眼神卻漸漸柔軟。
熙寧帝喃喃:“為什麼不肯替我生個孩子呢,阿嘉……我很快就要死了。到時候你該怎麼辦?那時候我救不了我的母妃,這時候我也救不了你!怎麼辦啊!”
凰羽夫人只覺得胸口一窒,無語地低下頭,看著一滴淚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微涼。——在這一刻,她忽然想起:在這個世上最愛她的人,其實或許就是眼前這個令她國破家亡的少年皇帝了。
自從羿離開和嬤嬤死去之後,東陸的皇宮變得更加空曠而森冷。
孤身睡在黑暗裡,阿黛爾重複了多年來的噩夢:蛇,迷宮,血海,空房子,灰白的頭顱,黑夜裡牽著自己走的哥哥……在夢裡,她彷彿回到了童年,看不見任何東西,每次睜開眼的瞬間,都只看到一張瀕臨死亡的扭曲的臉。
她在夢裡一次次地驚呼著醒來,然而一次次地睜開眼,卻發現自己依舊陷在連綿不斷的夢境裡,根本無法醒來。哥哥……哥哥!她在黑暗裡呼喚著他的名字,空蕩蕩的房子裡卻只有回音。
模糊中,她彷彿又看到了那個月下吹簫的白衣公子。他在凝視著她,伸出手來,手指上纏繞著那一縷細細的金發——“我會保護你,一切就和你哥哥在身邊一樣”——他說。
然而只是一轉眼,他的影子也消逝在了黑暗裡。是的……是的。他也已經死了。沒人會再守護她,每一個在她身邊的人都會遭到不幸。再度醒來時已經過了兩日三夜。阿黛爾發現自己躺在寢宮柔軟華麗的大
床上,全身痠軟無力,眼前一陣陣地發黑。蕭女史正緊張地守在一側,看到她醒來竟喜極而泣。怎麼……這是怎麼了?她想問,卻發不出聲音。她自然不知道,自從在高樓上看見羿的離開之後,她已經昏睡了兩天三夜,粒米未進。其間幾度高燒至脫水,一撥撥的御醫來看了又搖頭嘆息著回去。翡冷翠公主病勢沉重,恐怕連大婚的日期都支持不到——這個消息已經隨著太醫院的御醫傳遍了內宮。熙寧帝卻毫無反應,照舊天天泡在回鸞殿,端康總管下令內務府做好紅白喜喪兩種準備,顯然是已經料定這個未冊封的皇后凶多吉少。
對於外面的各種傳言,阿黛爾卻是不曾得知分毫。
她依舊一夜一夜地沉浸在噩夢裡,不停地夢見那些死人的臉,夢見那個一望無際的血池和紅色的繭。每一次睜開眼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窗檯上那一瓶紅玫瑰,嬌豔欲滴。
這是夏日的最後一朵玫瑰了,她想。
當玫瑰凋零的那一天,也就是她的生命之線斷去的一天吧?她握緊了胸口的女神金像,凝視著裡面那個蒼白的少年,祈禱,希望能從這兩者身上找到新的勇氣和庇護。然而,沒有奇蹟出現。她的身子一日弱過一日,竟然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雷,你在麼?”在某日深夜,當所有侍女都退去後,她對著黑暗喃喃
開口,叫出了這個保護者的名字,宛若游絲,“我知道你在。”夜風吹拂過簾幕,室內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只有她的聲音在迴響。“羿走了,蘇婭嬤嬤死了……連楚也死了。”阿黛爾喃喃,聲音裡帶著
絕望的灰冷,“那麼多人都走了,下一個走的,就是我了。我甚至能聽到死神的腳步在身後逼來。”“我要死了,雷。”她輕聲喃喃,虛弱無比,“你不用再待在這裡了,
回翡冷翠吧。麻煩你回去跟我哥哥說,我很沒用……等不到他了。”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微,最終消失在空曠華麗的寢宮內。黑暗的最深處,坐在高高屋架上的人俯首望著陷入昏迷的少女,灰冷色
的眼睛裡閃過了一道亮光,戴著白手套的手握緊,捏皺了手心的一封信件。
這些日子,他已經連續給翡冷翠寫了十幾封密報,但卻在今天才收到第一封回信,裡面的措詞嚴厲得令人吃驚——開什麼玩笑啊……這個時候如果回去報喪,西澤爾那傢伙一定會發瘋的!
您不愛惜自己的性命,我還愛惜自己這顆腦袋呢。
只不過短短的三五日,外面風雲激變,每一日都有新的變故發生。
大胤熙寧帝和翡冷翠公主的大婚在即,帝都內各方賓客雲集,冠蓋滿京華。然而在此刻,卻忽然傳出了皇帝因為猜忌而賜死長兄的傳言。由於公子楚在東陸諸國的威望,這個消息令所有來賀的使者都有些不安,深以為在大婚前夕出現這樣的事情乃是不祥之兆。
然而頤風園內照舊是朝歌夜弦,一如平時,根本看不出有絲毫的異樣。於是,又有傳言說公子只不過是被皇帝軟禁,以防其趁著大婚作亂,並未遭
到不測——種種傳言甚囂塵上,不辨真假,擾得帝都裡人心惶惶。但是,就在公子楚的身影消失在舞台上的時候,胤國大變到來。大婚前五日,龍首原忽然傳出兵變的消息。在亡國十年後,沉寂多年的越國遺民一夕起兵,衝入了房陵關與守軍展
開激戰。大胤駐守龍首原的趙箭將軍措手不及,沒有等召集齊各部軍隊,就被一名白衣劍客刺殺於中軍帳下,割下首級懸於城上。首領一失,遺民趁機蜂擁而入,佔據了軍事要沖房陵關,胤國三萬鐵甲竟在一夕土崩瓦解!
事出突然,不啻天崩地裂的壞消息。然而大胤承平已久,各級官吏各懷心思,擔心如今正當大婚慶典,一旦將此消息如實上報會導致龍顏震怒,便紛紛刻意掩飾,等這個驚天消息傳入帝都時,已經被層層削弱,變成了越國小股遺民作亂、房陵關軍隊正在鎮壓。
而朝廷上各位大臣眼看大婚臨近,即便多少知道一些實情,但因為各自的心思和立場,大都明哲保身地選擇了在這個時候緘口。而熙寧帝最近身體不佳,久未臨朝聽奏,深宮中又是貴妃的天下,這個消息被緊密把守著,更是傳不到皇帝耳畔半分。
於是,喜慶的氣氛依舊瀰漫了整個帝都,不曾因為戰雲密佈而減了半分。
在一片祥和熱鬧醉生夢死的氣息裡,荒冷的廢園內,卻獨坐著一個冷醒
的人。一個本該早已被埋在了空園黃土之下的人。“呵,房陵關兵變……房陵關!”白衣公子將密報拍在桌上,冷冷微笑起來,喃喃道,“做得乾脆利落,果然不負我所望。舒駿啊舒駿……那麼多年之後,你果然還是回來了!”身邊的青衣少年原本只是倦怠地靠在樑上,抱著劍打瞌睡,然而聽得此語,卻不禁微微側首回顧,露出了一絲難得的感興趣表情。“四公子之一的公子昭麼?”止水挑了一下眉毛,“那個和我交過手的
人?”“就是他。”公子楚頷首,“果然不出所料,他和宮裡那位有牽連。”“喲,那可是個難得一見的高手!”止水眼睛一亮,從樑上跳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