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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羈》第201章
七十二

  “主子就是心地太善良了,對這麼個小丫頭也言聽計從的,唉……耽誤了回宮,只怕皇上會不高興……”寬敞得容下了我所有隨身宮監的馬車裡,高喜兒婉轉地表達了對這個小丫頭的不滿。

  “呵呵,還是我說的,人和人講緣分,投緣了,怎麼樣都喜歡,看她倔犟是可憐,看她機靈是可愛,總覺得她該是被疼著、護著的,也不願意強迫她做什麼,只要她高興了,做什麼都值得——何況這點小事呢……”

  說著,唇角卻不自覺地上揚——胤禛一定對這種感受有最深刻的體會……我真是被他寵得越來越任性了,我們剩下的時間也許只有不到十年,我卻在分別後就要見面的最後一刻,還不肯聽他的話,乖乖回去……

  撫著新兒頭頂枯黃柔軟的頭髮,暗自下定決心——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再也沒有了要離開他獨自去哪裡的理由,從今以後,晨昏朝暮……

  天色漸黑,長長的一條寬敞街道上,只有一座巍峨的五開牌坊式朱漆銅釘麒麟首大門。我不再是那個只能悄悄走偏門而入的小丫頭,這也不再是侯門深似海的皇親貴戚宅,以前從未踏足過的九爺府,五扇厚重的正門全部為我洞開,軟轎直接抬入一重又一重門樓,沿途殿宇樓台依然富麗光鮮,只是在夕陽初下之後,那些雕樑畫棟的建築上,一個個黑漆漆,森森然的窗口裡,彷彿有無數輕聲細語在訴說這裡往日的盛景。

  府中東南方幾里深的一處院落,是整個府邸裡唯一還有燈光的地方。院門半掩,不許身後舉著明亮燈火的人們無禮喧嘩,獨自牽著新兒的手上前。

  進門是一整塊壽山田黃石雕的百鳥朝鳳屏,屏後假山怪石間,一道曲水迴繞引著一條小徑,走上一段,終於豁然開朗,水流匯入一片看不見邊際的水域,池中蓮葉田田,新荷初吐,它們不知人間興衰,自顧隨著時節花開花謝。水邊沒有做作嚴肅的殿房,都是高低有致的亭台水榭,一處軒窗洞開,正好能看見幾個宮女太監木偶般侍立環繞著一位宮裝婦人,沉默得一片死寂。

  大概初次見到這樣“死去”的王府、連空氣中都瀰漫了詭異,原本一心要來這裡的新兒此時雖不願露怯,只是緊緊抓著我的手,一步一挪。

  終於找到那扇門,簷下,繪了夜宴行樂圖的玻璃宮燈在晚風中搖晃,門內的那位婦人穿著異常隆重:明黃緞面繡龍鳳紋樣的禮服和頂鑲東珠的朝冠,是皇后以下妃嬪每個人只擁有一套的禮服,出席每年那麼一兩次的祭祖祭天、萬壽大典時才會穿上一次。

  她手中捧著那杯茶冒出的熱氣騰騰,是這場景中唯一的活氣,這位端著茶出神的貴婦人和她身邊的宮女太監,彷彿一群沒有生命的蠟像……還好有幽香傳來,卻是室內靠水一旁廊下襬滿了的各色花卉,月季、牡丹、茶花、芍藥,競相吐蕊,開得姹紫嫣紅。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宜太妃娘娘不慣寂寞吧,凌兒給您請安了,請您與我們一起回宮去住,閒時和太妃、太嬪們說說話、玩玩牌,不比在這裡熱鬧?”

  我開口打破寂靜,新兒才松了一口氣,濕漉漉的手心卻還拉著我,一動也不敢動。宜太妃好像在做什麼重要的事情被打擾了,不耐煩轉回頭睨視我們一眼,讓我看清了她的正面:那雙狹長異魅的鳳眼,和那雙永遠掛著嘲笑和倨傲的薄薄嘴唇,簡直就是允禟在我眼前的重生,哪裡像一個五十幾歲老婦人的容顏?

  “哦?……要我回去,和那些沒有兒子、無處可去的可憐人一起?”她低沉地笑著,如此刻薄的譏諷也優雅得無可挑剔。

  “娘娘!”她一開口,新兒突然有了勇氣,撒開我的手,跑過去跪在她面前,“九王爺叫我來服侍您!我叫新兒,九王爺是好人,他救了我的命!”

  “呵……傻孩子……”宜太妃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用一隻手上三根戴了“指甲”的長長尾指掃過新兒的臉,“瞧這張臉,瞧這雙眼睛……”

  眼風突然銳利地刺到我眼裡:“……允禟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你就是那個凌兒?”

  “宜太妃娘娘,那麼多年了,您在宮裡不是更住得慣嗎?天色晚了,咱們這就走吧。”我真的開始覺得累了。

  “是嗎?”她上上下下看了我兩遍,那目光彷彿在表示,她能這樣正眼看我,是我無上的榮幸。

  “都說'今上'身邊那個凌兒,來歷神秘,容貌氣度脫俗,連這麼個刻薄寡恩出了名的主兒,都對她拱若珍寶……”她就著手中的碧玉盞抿了一口茶,微微皺了皺眉:“既如此,你可過得慣宮裡的日子?”

  不用我來回答,她自己解答道:“一則,如今這位主兒不好伺候,身邊的女人都怕他,大約還不敢在他眼前怎麼著,二則……”

  她又斜斜睨我一眼:“你一無子嗣,二無位分,也算不上什麼真正的威脅……若在我那時候,你這樣人物,縱然美得跟畫兒詩兒裡出來的,在宮裡,要待下去也難——一個沒有兒子的女人,能風光多久?皇上身邊的女人,哪個當年不是紅顏烏鬢?一朝老去,終究不能上我皇族玉牒、入我愛新覺羅家譜……”

  這種情形下,唸唸不忘,計較的還是這些?她對尊貴身份的偏執情結,也不比什麼人更正常……我疲倦極了,向她笑道:“你說的那些沒有兒子、無處可去的可憐人,如今雖平平淡淡,也不見得比你更可憐啊。倒是有了兒子的妃嬪們,又怎樣?十三爺的母親敏貴太妃?八爺的母親良太妃?十七爺的母親、不知哪裡招惹了你,讓娘娘你一定要置她於死地的勤太妃?還有太后,哪怕她有一個兒子做了皇帝……還有……你自己。”

  她神色陰暗下來,目光微斂的樣子比允禟更美,低頭又抿了一口茶,姿態依然高傲如廊下怒放的牡丹,說話的聲音卻越來越輕:“自古成王敗寇,輸了便是輸了,有什麼好說的?良妃是個聰明人,早早看透,總算去得風風光光……枉費我操了一世的心,原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她的狀態有些奇怪,我不由自主靠近了幾步——奇怪,難道是宮燈在風裡搖晃得越來越厲害,光線閃爍不定的緣故?她眼角似乎有一抹紅光……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歌舞,眼見他……樓坍了……”

  似歌似詠的呢喃著,宜太妃的手漸漸滑下去,依然端坐著的彷彿只剩下那一身盛裝華服的空殼子……

  “媽呀!”不知何時跟到我身後的高喜兒、如意等人中,不知哪個小太監先無法承受這種恐怖,淒厲地怪叫一聲,撲騰著跑了,院外聽到動靜,立刻轟然。

  我卻轉到她正面去,死死地看著她。這個出身顯赫、榮華風光了一輩子的貴婦人,這副剛剛還美麗得叫我驚嘆的面容,皮膚開始明顯的發綠發青,眼、耳、鼻、嘴角……淌出一絲絲殷紅的血,血痕蜿蜒如噁心的爬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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