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凌兒,這就是……”胤祥說。
“不必介紹了,老遠就瞧見腰上的黃帶子,這身手氣度,必定就是果郡王了。”我笑道,福了一福,“給果郡王見禮了。”
“呵呵,不敢不敢,允禮也不知從多少哥哥們那裡有幸聽聞過這大名了——還不能輕易提起,那是要先焚香祝拜、香湯漱口,才能恭恭敬敬叫上一聲的,不然,唯恐玷污了。如今得見真神,敢不膜拜?允禮這廂有禮了……”
這年輕人看上去心情很好,退後一步唱戲似的長揖作禮,說著話還笑哈哈地看看胤祥的反應——胤祥臉上微微泛紅,狠狠瞪了他一眼。
躲過了鬥爭最激烈的那十幾年,他才剛剛長成大人,幸運的成為一個比他的哥哥們都輕鬆自在的貴公子,他的這種調侃戲謔,因為符合自身氣質,也並不顯得輕浮突兀。當然,也許是因為我早已知道,他在胤禛登基的過程中和胤祥一道對京城和附近地區的軍事進行控制,是“一家人”,所以可以暫時放鬆在宮裡時時警惕的情緒,回以嘲笑:“當年在王府書房見到果郡王,才十歲的小孩子,比弘時他們還頑皮,打碎了茶盞就溜走的可是你?害弘時他們罰跪半天呢。”
“啊?這都記得?千萬別告訴他們,他們到現在還不知道呢。不過說起這個我就奇怪了,方才遠遠瞧見,我還不敢認,怎麼我小時候你就是這個樣子,十年後還是這個樣子呢?莫非這十年你都躲在那張畫兒裡了?”
“允禮,你還做過這種醜事啊?早知道叫四哥把你的跪也罰回來,替侄兒們出氣。”胤祥嗤笑。
“怪不得把多吉交給你這麼久還沒教好,就知道和他玩兒了吧?”阿依朵也笑。
“哼,不跟你們兩個漠北蠻子廢話,有本事,咱到西北戰場上見真功!”
允禮嬉皮笑臉地說著,發一聲呼哨,遠遠小丘下樹林裡跑出幾匹馬兒,後面跟著的馴馬小太監大概措手不及,跑得手忙腳亂。
“什麼西北戰場?你要去?”我很吃驚。
“十三哥要去,我當然也得去!咱滿人馬上得的天下,誰還不能躍馬彎弓射大雕?就十四哥能打勝仗不成?”
這簡直是小孩子賭氣嘛,我愕然回顧胤祥。
“呵……”胤祥尷尬地笑,“別聽他的,他是文人,哪見過什麼大漠孤煙,躍馬彎弓?他當是李太白仗劍游江湖呢!你不知道,咱們這個十七弟早已從學沈德潛,工書法,善詩詞,好遊歷,名山大川倒是走了不少,起了個號叫春和主人,現在我們兄弟裡書畫最了得的就數他,連三哥也誇他筆下有仙氣,不是讀迂了程朱理學的所謂”大儒“能及……”
“怡親王,先別忙著誇。你想去西北打仗?一則朝中事務繁忙離不得你,二則你的身體也不能再抗風沙嚴寒,皇上怎麼會准?”我打斷他,質疑道。
“別以為誇我書畫就能貶我的騎射功夫,皇阿瑪在的時候還誇我馬上有他老人家當年遺風呢!不信咱比試比試!”
馬兒們跑近了,允禮嚷嚷著拍拍其中一匹馬的脖子,拉住韁繩躍身上馬,雙腿輕輕一夾馬腹,飛奔出去。
胤祥迴避著我的目光,乘機翻身上馬,騎著一團紅雲迅速飛走。
“你們兩個要是連我也比不過,就誰也別去丟人現眼了,哈哈……”阿依朵也飛快地縱馬而去,“放肆”的笑聲隨風四散。
“喂!你們!”
我急得一跺腳,連忙騎上一匹離我最近的青花驄,打馬苦追。
回京之後,從沒有過這樣的愉悅,回京之前……就更不可能了。抬頭看藍天清澈陰涼,俯首見凡花含苞而有情,彷彿窮盡半生掙扎苦熬,不過換來這短短數年、半時輕快,值或不值?但已經沒時間去思想感慨,因為哪怕這一點點快樂光陰,不及時享受,也很快就會溜走了。
馬術上誰能勝過阿依朵?在草原上早已見慣不怪了,她就像生在馬背上似的,騰挪縱躍靈活得像變戲法,速度、花樣都無人能及,胤祥兄弟兩個最後很有默契地不再和她比試,而是在一旁為她吹起口哨來。
玩得興起,午膳時間已過,他們兄弟還不肯走,一定要再比箭術,傳過簡單地午膳,湖邊空地上已準備好十根木樁,每兩根之間相距二十步,都有一人高,上端緊緊裹紮著稻草,這是馬場都有的簡單箭靶。
胤祥兄弟兩個和阿依朵各自的箭梢分別以藍、白、紅漆做了標記,每人二十支,驅馬一百步的距離拉起紅繩,繩外可自由跑動,誰的箭中靶多就為勝,且可以箭打箭。
聽說有這樣的比試,誰不湊熱鬧?園內有事沒事的人都跑了來看,雜役老太監和宮女老媽子偷偷躲在院子裡張望,馬廄的太監們在山丘上找高處,侍衛小廝們更是紛紛為自家主人忙前忙後磨箭牽馬。
但他們三個的準備工作卻出奇的一致,就是把我往遠處趕:“刀箭無眼,打箭時若偏了出來會傷到人,你去那邊兒看吧。”
最後,我只好帶著多吉站到湖心橋上,這裡背對他們,又是高處,視線正好全無阻擋。
慢慢跑動起來,他們先後射出了第一箭,三箭都穩穩紮在不同的靶上,贏來侍衛們哄然喝彩。
第二箭,第三箭……無一不中,他們看似信馬由韁,由馬蹄輕快小跑踏在湖邊草地上隨意來回,拈弓搭箭之前還不忘互相嘲笑,這才是滿洲貴族當年談笑間俘虜天下的豪傑遺風吧?
我漸漸看進去了,隨著他們的身形移動目不暇接,每一箭的射出都緊張得捏起拳頭,直到耳邊響起輕鬆的低語:“這不算什麼,小時候咱們兄弟誰沒這個準頭,聖祖爺要罰跪的,在眾人眼裡也抬不起頭來。要緊的是後頭,每張弓一次都需臂力,連發二十箭後,誰還能力道不減,才是好漢。”
靜靜聽完,才捨得移開目光,回眸間儘是湖光山色瀲灩,笑意也自然輕盈起來。
“皇上怎麼來了?還一點動靜都沒有,可是侍衛們失職?”
“十三弟和十七弟一來就忘記回宮,自然得來看看是什麼把朕這兩個弟弟都留住了,又碰上這麼一場好比試,當然不能壞了大家興致,贏了的,朕還有賞呢,呵呵……凌兒,你往這裡一站,朕才看出,這園子原來有這般景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