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絮絮地說了好一陣,我也不說話,只低頭靜聽——他特地來,肯定不會是為了專程來噓寒問暖的。
果然,他最後才說:“八爺在書房等姑娘呢,請姑娘過去一趟吧。”
果然!臨到了這一關,我反倒平靜下來,就硬硬頭皮去吧。
隨何公公走了一條和來時完全不同的路,我們又從另一個方向繞回了前面湖邊的一帶廊榭。我也來不及細看這些建在水面上的精緻小樓,就被領進了其中一棟。何公公將我留在一個房間,就退了出去。
剩下我一個人,莫名其妙地打量著這間很不像書房的房間。
不可否認,這間房間實在夠豪華。它是一個扁扁的長方形,長方形的一個長邊,是一整塊玻璃——在這個時代,這就很奢侈了。玻璃外,小樓壓著碧綠汪汪的湖水,遠遠一片春光明媚。可以想像這裡四時的湖景,春有垂柳、冬賞雪……
我呆看了好幾秒湖景,又疑惑起來,看這裡的佈置,除了兩架書之外,就只有一列精緻舒適的面朝玻璃擺放的坐椅和小幾,顯然是為了欣賞湖面風景而設,看上去應該是個會客室。裡面還裝飾了不少看似很值錢的金銀、瓷器擺設,可惜我知道它們要幾百年後才是古董,暫時沒興趣。我走到一個坐椅前,坐下來,發現小幾上攤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文件。隨手撥著翻看了幾下,好像有書信,還有一些花花的紙,但我心裡有事,根本沒去看它們的內容。隨著時間過去,還沒有人來叫我,我心裡漸漸緊張起來。從椅子上一抬頭,卻發現對面書架邊掛著一幅奇怪的裝飾畫。
說它奇怪,不是因為題材,而是因為它和這些古代的場景相比,讓我覺得分外眼熟和親切——居然是一幅油畫。我很驚喜地站起來,走到它面前細看。
畫上是在現代很常見的題材,英國鄉村風景。一縷陽光從灌木叢中朦朧地打在一棟鄉間小屋,山谷中有流水和濛濛霧氣。因為有一個朋友在美術學院念油畫系,我也耳濡目染了不少,這幅畫看來畫法相當嚴謹工整,是古典主義裡中規中矩的佳作。這時候,我最喜歡的透納還沒有出生呢。
手指輕輕撫過油彩堆積硌手的畫布,我發現畫面右下角墨綠的灌木叢中藏著作者的簽名,一筆瀟灑的右傾花體字——Giorgio Moreland(見注),我喃喃地念道。
看來,這個人應該是現在英國的名畫家了,顯然是他的畫被英國當做禮物(清朝自己稱為“貢品”)千里迢迢送來中國。
我冷笑著,人家已經在資本主義革命、工業革命了,你們還在故步自封,兄弟父子為了皇權拼得你死我活。
就像在學校圖書館習慣的那樣,我手指無意識地劃過書架上的一列列書,線裝書的書脊上沒有名字,我只好隨手抽了幾本出來看。沒有一本自然科學的,全都是些翻爛了的人情世故文章。我突然為他們感慨起來,此時的榮華和繁盛今後還不是一樣變成過眼雲煙,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他們現在擁有的一切,十幾年後全都變成了一場空。被自己的父親憎恨,被自己的兄長迫害,想到胤■際遇的起伏之大,我不禁要同情起他們來了。
正在沉思,何公公又神出鬼沒地出現了,我又被他嚇了一跳。
“姑娘,讓你多等了,請隨我來。”
誰叫我人在屋簷下呢,乖乖地隨他走,卻出了現在這棟樓,重新沿水邊往前面走。另一棟壓水小樓在剛才那棟房子的側前方,我隨何公公進去,上樓,進了房間,頓時感到一股強烈的、奇怪的氣氛衝我而來。
胤禩、胤禟、胤誐、胤禵,或歪或坐,八道眼光齊刷刷地盯著我。
我一時間被壓迫得說不出話,只好生硬地福了福,等待他們開口。
仍然沒有人說話,我詫異地看了看他們。胤禩沒有看我,一臉沉吟,倒像在等他的弟弟們先說話;胤禟目光尖銳地死盯著我,我來不及去想他的目光有什麼含意,連忙先移開自己的目光;連有點傻乎乎的胤誐,看上去都像瞭解了什麼一樣得意地看著我;而胤禵,在這白天看清楚了,顯得年齡比他實際要大,他微笑,欣賞地看看我,向我身後使了個眼色。
我忐忑不安地轉身,看看身後。在一瞬間內全身血液就全集中到了頭上——我身後,雕花欄杆上面的窗戶全都大大敞開,從這裡居高臨下看過去,湖水對面,正好是剛才我待的那間房間的大玻璃牆,此時水面平靜無波,玻璃裡面,整個房間的動靜清清楚楚一覽無遺。
他們剛才就像看動物園的動物一樣,在窺探我的一舉一動!
我背對著他們,怒火攻心。回到古代後可憐的一點自尊,再次深受打擊。我剛才還在好心同情他們,他們這群……實在不知道怎麼形容好的……陰險小人!
但他們顯然覺得,拿一個奴才來研究研究,是一種有趣的娛樂……
胤誐在身後終於忍不住似的開了口:“凌兒,我問你,我放在桌上的銀票,還有八哥放在桌上的書信,你怎麼都毫不上心呢?”
收起想殺人的表情,我僵硬地轉過身,怒極反笑。
“呵呵,原來那些花花的紙是銀票嗎?奴婢沒見過,不認識。至於書信,窺探他人隱私,非君子所為,奴婢我不感興趣。”
他們此時又全部大感興趣地交換了一個眼色,胤禵語氣輕鬆地說:“怎麼樣?我就說了凌姑娘不是尋常女子吧?”說著又笑笑,說,“凌兒你別為難,我跟我八哥、九哥說,你是一個大有英雄氣,胸襟非常的女子。他們卻說,你明明是一個婉轉水靈的江南碧玉。我們就想出這麼個法子,來……看看你。”
看看我?
我從牙齒縫裡擠出回話:“那麼幾位爺看過了?沒別的事,奴婢告退!”
說著就要轉身,胤禩終於開口了:“哎?我就說女孩兒哪經得起你們幾個打量?真是……姑娘不要急,我們也知道姑娘斷不是那沒有識見氣量,就為這個生氣的——四哥府上,可沒有我們府裡那些個沒意思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