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塊小甜糕
安排好私人飛機,申請航線,調整日程,第二天早上七點,余年跟著謝遊到了機場。十月底的天氣,已經大幅度地降下氣溫,天色還沒完全亮起來,風刮在臉上有隱隱的冷意。
余年戴了黑色口罩和鴨舌帽,盯著跑道上閃爍的信號燈有些出神。
謝遊抬手把人攬進懷裡,擋住風,又碰了碰他的臉,「年年,冷不冷?」
搖搖頭,余年往謝遊懷裡靠了靠,「不冷,我穿了兩件毛衣。」他毫不掩飾地將自己的脆弱展露出來,低聲道,「但……我很害怕,指尖總是控制不住地發抖。」
握住余年冰涼的手,揣進自己的衣袋裡,謝遊道,「如果害怕,我們就親自去看看,一味的猜測反而會不斷加重恐懼。」他看著余年的眼睛,嗓音裡似乎含著讓人安定下來的力量,「不管什麼時候,我都在。」
靠在謝遊肩上,余年深深吸了吸對方身上淡淡的雪鬆氣息,心裡多了一絲勇氣。
飛機離開地面,高樓與霓虹都化作再看不清的小點,雲層遮擋,一切都茫茫一片。余年前一天晚上沒怎麼睡,錄歌錄到凌晨兩點過,閉眼沒多久,就起來收拾行李——似乎總要找一點事情做,才能勉強壓下心裡的不安。
謝遊帶了三個助理隨行,飛機飛行平穩後就開始處理工作,余年趴在謝遊大腿上,閉著眼睛,一直沒有睡得很沉,似醒非醒的。長途飛行的時間總是難捱,實在睡不著,余年又找了一部時長三個多小時的音樂劇來看,但直到結束,也不知道到底講了怎樣一個故事。
終於捱到飛機落地,瑞士正是正午,陽光燦爛得刺眼。乘車到了何驍所在的地方,路易森親自等在大門口。見到余年,他雙手搭在身前,恭敬道,「小少爺,謝先生,午安。」
「午安,辛苦您了。」
跟著路易森往裡走,他們所在的地方,是城市遠郊的小鎮上,佔地很廣,路邊是茂盛的花葉植物,抬眼便能看見遠處蔥蘢的樹林和澄碧的湖泊,以及更遠處山脈秀美的曲線。
道路盡頭是一棟極具現代風格的白色長方形建築,深色玻璃窗映著藍天白雲。進門後,室內整體都是黑白兩種顏色。一行人上到二樓,走廊一側的牆面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全身像,余年停下腳步,怔住,「這是——」
「這是踏月小姐,先生精神還不錯時,花了三個多月畫的。」路易森也隨余年和謝遊一起仰頭,看著面前的畫作,「不過先生從不畫踏月小姐的正面,他總說自己的技藝拙劣,畫不出踏月小姐的美,所以這一幅畫也只是側面。當然,先生畫的更多的是背影。」
等余年進到何驍所在的房間時,才發現路易森說的「更多的是背影」是什麼意思。正對著病床的那面牆上,掛著大大小小數幅畫作,畫的全都是同一個人的背影,思念與傾慕像水一樣,下一秒就會從那些畫作裡滴落下來。
路易森站到床邊,低聲道,「先生,小少爺和謝先生來了。」
鬆弛的眼皮顫了顫,何驍慢慢睜開眼,看見余年,眼裡就漫開了笑意,他聲音無力地厲害,「累不累?」
余年在來的路上,做了無數的心理準備,原本以為,已經足夠去面對各種情況和場景。但臨到此時,他才發現,所有的設想和準備都在一秒間化為了烏有,心尖處蔓延的難過讓他難以招架。
何驍沒聽見回答,聲音裡帶上笑意,「過來我看看,小哭包是不是又在掉眼淚了?」他緩了緩氣息,繼續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之前啊,視頻掛斷之後,你肯定偷偷自己抹眼淚了吧?」
余年啞著嗓音接話,「您怎麼都知道?」
何驍眼睛看過來,溫和道,「因為我們年年,是個內心柔軟的好孩子。 」
見何驍顫抖著抬起手,余年趕緊快步過去,握住了對方的手。
何驍聲音沒有氣力,「原本我想著,安安靜靜地離開,是最好的。也不想你看見我躺在床上,逃不脫死亡的模樣。我這輩子勾心鬥角,雄心勃勃,擴張事業版圖,落魄過,也輝煌過。曾自以為除了你媽媽外,沒有任何遺憾。但我現在,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再多活幾年,不能再陪你久一點。」
余年搖搖頭,輕聲道,「不,您出現在我生命裡,我就已經非常滿足了。」
何驍緊了緊手上的力氣,「你不怪我……怪我前二十幾年都沒有出現過,不怪我早早離開、拋下你一個人?」
再次搖頭,余年回答,「我不貪心。」
「唔」了一聲,眼睛緩緩閉上,何驍又陷入了昏睡。
小心地將對方的手放進被子裡,余年跟著路易森一起出了病房。
何驍每天清醒的時間都不長,病房中時不時還會有律師或者下屬進出。余年沒有關注這些,發現何驍最喜歡的,是聽他說以前的事情後,能在床邊陪著何驍時,他就會輕鬆地聊起這些話題。
「小時候外婆在院子裡種了很多花,我最喜歡海棠。跟外公學畫畫,最先畫的就是海棠花。有一次半夜做了噩夢,害怕地睡不著,第二天畫畫時就總打瞌睡,外公發現了也不叫我,等到中午吃飯時,臉上弄上了好多顏料。外公還笑話我,說我用自己的臉做畫紙,太有犧牲精神了。」
何驍笑起來。
余年手裡靈巧地剝著葡萄,聲音輕快,「我一直跟外公外婆住在思寧公館,那是祖產,建築很老了。有段時間寧城總是下暴雨,屋頂有一處太陳舊,漏了。外公沒有不開心,反倒說,這落進屋裡來的雨,跟我們家有緣分,否則雨滴千萬億,怎就只有這些雨恰恰落進來了。
那時我還小,半夜悄悄起床,蹲在那裡看神奇的'有緣分的雨',看了一會兒沒撐住,坐地上就睡著了,第二天還感冒了,被外公嘲笑了很久。」
見何驍眼裡有笑意,余年故意道,「您也笑我!」
何驍很快故作嚴肅,「嗯,沒笑,是年年看錯了。」
眨眨眼,余年笑道,「嗯,好吧,是我看錯了。」他將剝好的葡萄含進嘴裡,嚥下去後,才輕聲道,「我明白您的堅持和想法,但對我來說,我還是想來看看您。至少,」他看著何驍的眼睛,「至少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回憶您時,不會只能回憶起視頻中的一個影像。」
何驍點點頭,「好,」他眼裡含著複雜的情緒,「你和你媽媽很像,一樣的倔。」
余年眉眼彎彎,「嗯,看來應該是遺傳的。」
何驍睡著後,余年放輕動作,踩著地毯從病房走了出去。見路易森就等在門口,余年小聲道,「已經睡著了。」
路易森眼裡有欣慰,「您來之後,先生心情好了很多。先生從來是理智大過情感,做下的決定就不容別人反駁,但對於您過來這件事,先生真的非常開心。」
「是我應該做的。」余年隔著病房門,眉間染上愁慮,遲疑道,「這兩天……他精神愈加不好了。」
「嗯。」路易森理了理本就沒有半絲褶皺的衣袖,彷彿是在調整心情,好一會兒才說道,「醫生說,就是這段時間的事了。先生自己也察覺到,所以在短暫的清醒時間裡,盡量將事情安排妥當。」
見余年不說話,路易森勸慰道,「先生在病榻多年,早已看淡了生死,可以做到平靜面對。因為得知了小少爺你的存在,才多了一點不甘。但命運不會因為任何人的不甘而停下腳步和進程,不是嗎?」
余年深吸了氣,盡量不去想太遠,「我去院子裡摘幾朵花,剛剛答應了的,要把盛開的花帶回來給他看。」
不過命運的腳步遠比余年預估的來得更快一些。晚餐時,路易森突然來找余年,說先生有些不好。余年倉促起身上樓,腳踩在樓梯上時,一個不穩,差點摔倒。
謝遊從旁邊伸手,穩穩地扶住了他的手臂,余年這才發現,自己的腿都是軟的,半分力氣也沒有。收緊五指,他神色倉皇地看向謝遊,張張嘴,想問,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快速地吻了一下余年的眉心,謝遊語帶安撫,「年年,別怕。」
由臥室改建的病房裡,醫護人員正匆忙出入,凌亂的腳步聲,像一根根鋼針一樣扎進人的心裡。余年挨謝遊站著,一眼不眨地盯著裡面的情況。
不知道過了多久,主治醫生才從裡面出來,用英文說道,「救回來了。」
路易森下意識地背過身,誠心地做禱告,滿臉皆是慶幸。
沒過多久,何驍便醒了過來。他與之前相比,越來越顯得瘦削,從輪廓上很難看出年輕時的影子。見余年紅著眼睛,他抬抬手,想安慰余年,但沒有足夠的力氣,只好作罷。
呼吸慢慢平穩下來,何驍一字一頓道,「年年,答應我,別難過太久,好嗎?」
余年鼻尖一酸,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何驍眸子裡多了一抹笑意,徐緩道,「我這一生,能在年輕時遇見你媽媽,能在將死時,找到你,也圓滿了,別無所求。」
「我曾經埋怨過踏月,後來又加千倍百倍地埋怨過自己,再後來,我埋怨過命運的坎坷。但最近,我發現,踏月生下了你,命運又讓我遇見了你,這些,都是上天的贈與。」
余年握住何驍枯瘦的手,重重點頭,哽咽,「能遇見您,也是上天的贈與。」
何驍手指微微彎曲,盡量反握住余年的手,「希望你不要怪我,我不敢見你,是因為啊,我怕見了你,就會貪心。會貪生,會怕死,會不想面對死亡,會捨不得離開你、離開這個世界。」
余年聲音很柔和,「我懂。」
何驍的視線轉開,落到站在余年身後的謝遊身上,神情裡有欣慰,「真好啊,我們年年,以後不會是孤單一個人了。」
硬撐起的精神逐漸耗盡,何驍閉了閉眼睛,「年年,可以叫我一聲——」
「爸爸。」余年沒等他說完,就先出了聲。他小幅度地揚揚唇角,接著道,「我叫余年,我的爸爸叫何驍,他是一個非常非常厲害的人。」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晰。
說出這句話後,彷彿從幼時起,一直橫在心底的深深溝壑,在這一刻終於癒合填平。
何驍再次昏睡後,余年像是站在懸空的巨石上,心裡不踏實。他沒有回房間,在一旁套間的沙發上挨著謝遊坐下,神思不屬。
半夜,他挨著謝遊迷迷糊糊地打著瞌睡,突然像是察覺到什麼,眼睛一下就睜開來。呆了兩秒,余年鞋都沒顧得及穿上,赤著腳就邁開步子,步子越來越快,最後直接跑到了何驍的床前。
不過兩秒,機器響起刺耳的尖利聲響,隨後,醫生衝進來,還夾雜著急促的話語。余年定定站在原地,一股涼氣彷彿從腳心升起,將血液凍住,心跳更是不斷加快,一聲一聲地狠狠敲擊在耳膜上。
他下意識地緊緊抓著謝遊的手,有種時間一分一秒都被無限拉長了的錯覺。
不知道是過了多久,儀器顯示屏上,心跳的曲線變得平直,醫生停下搶救,撤開設備,整間病房裡,所有聲響動靜,剎那靜止。
似乎有堅硬的石頭牢牢堵在肺管裡,呼吸都變得阻塞費勁,連帶著一一旁的心臟,也一陣陣鈍痛。余年無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垂在身側的手抑制不住地開始顫抖起來。
謝遊抬手,沉默著將人攬進自己懷裡。沒過多久,有溫熱的眼淚透過襯衣,彷彿岩漿一般,燙在了肩膀的皮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