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我們早已經派了伯方稟告,母后也已經允許的,自然是早已知道。她看了艾憫,笑道:"身體可要養好些,以後這孩子不知道有多大作為呢。"
她是在暗示艾憫了。艾憫也知道,站在那裡給她行個禮。母后連忙叫人扶住,說:"身體不便,就不用繁文縟節了。"
我似乎看見簾子後有人站著,便問:"原來母后這裡已經有客人了嗎?"
"是我侄女,今日來與我敘話,她已經另擇了好人家,不日要出嫁了。聽說皇上要來,迴避在裡面。"
母后的侄女,趙從湛的妻子。
我假裝不以為意,想用眼角偷瞄下她,她依禮坐在我身後三尺外,我根本看不見她的樣子。母后又笑道:"說起來,她以前的婚事,還是靠皇上指定的,不然我也真是想不到趙從湛。"
我沒料到母后提起這事,心中大駭,怎麼在我們就要塵埃落定的時候,又平白提起這樣的事情來?母后是不知道趙從湛與她之間的事情,還是有所耳聞?她何必在今日說這樣的話?
"只是從湛可惜了,年紀輕輕就尋了短見……"
我脫口叫出來:"母后!"
母后被我打斷,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我此時全然忘卻了禮儀,猛然回頭看她。她坐在我的後面,用冷淡的神情看我,似乎剛才的話她全沒聽見,一言不發。
我心裡那些冰涼的霧氣,在她安靜的神情中,絲絲縷縷又翻湧上來。
她卻把頭轉向外面,低聲說:"似乎要下雪呢,我們早點兒回去可好?"
母后含笑看著我們,我和她出去時,母后低聲對我說:"叫個老成點兒的內侍教著些她吧。"
"現在是閻文應在她身邊。"我應道。
母后點頭,說:"閻文應不錯,這姑娘這樣在宮裡可不行,要早點兒識了禮儀才好。"
我低頭應了,她在牆角已經站了許久,現在看我要走,於是也跟上來。
她在我身後什麼聲息也沒有地走著,恍惚間,我覺得身後跟的不是她,而是一個沒有呼吸的幽靈,一片輕若無物的塵埃,一些沒有觸感的煙霧。
我只聽到宮人與內侍的腳步,沒有她的。額頭冰涼,那冰涼偏又從頭頂開始貫下,直到腳趾,全身寒遍。
終於還是忍不住恐懼,回頭,尋找她。她就在我的身後,神情冷淡。
我本想張口和她說句話,可是怔愣間,聲音消失在空氣裡。
兩個人在迴廊間相對無言。四周竹影風動,只聽到淒冷的聲響,凝聚堆積。
最後是她開口問:"原來從湛的婚事,是你指定的嗎?"
我猶豫良久,既然無法隱瞞,只好點了下頭。
她輕聲問:"不是告訴了你,我和他準備成親嗎?"
"可是我喜歡你。"
我做所有事,唯一可以依仗的,只有這個藉口。
她沉默半天,最後卻沒有任何激動,低聲又問:"那麼……那天在樊樓,你叫我不用進去找從湛了,是什麼意思?"
我讓她不用進去找趙從湛,是什麼意思?難道我當時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嗎?我幾乎不記得自己那天說過什麼了,我只記得趙從湛對我說的話:
恐怕未必一切盡如你意。
那些豔麗的鮮紅,向我們緩緩爬過來,趙從湛躺在離我們三尺之遠的地方,平靜一如睡在春日花叢中。
艾憫見我不說話,居然微微冷笑了出來,低聲說:"算了,反正一切都已經是這樣了。你喜歡我,你又剛好是皇帝,還有什麼不能做的。"
她輕輕越過我,走到前面去了。我被她的話窒息住喉頭,站在那裡幾乎僵硬。一切都是這樣了。明日大寒,是我立她為妃的日子。
錦夔殿裡的所有人都在張燈結綵,向她道喜。她依宮裡的習例賜了每人金花與銀蓮子,平靜如無波。
我讓人將紅葶搬去溫室,她也沒有什麼反應。只是看到桌子上剛剛修花枝的剪刀,我覺得心裡不安定,和她坐在旁邊時總要偷眼往那裡看。猶豫了良久,悄悄叫人來把剪刀拿走藏好。我時刻跟在她的身邊,處處小心,也不過就一夜的時間了,明天就是冊立她的日子。
當晚留宿錦夔殿。半夜裡突然發現自己站在那個懸崖邊上猶豫,下面雲霧都是灰黑。我看著暗蒙的虛空心生寒意,轉身奔離,卻原來身後也是懸崖,來不及住腳,就這樣在高處墜落。
身體失了重量,令人恐懼地迅速下墜,而下面卻似沒有盡頭。
我大駭,驚得一下坐起來。